那酒杯近在咫尺,举到了白清华的面前,是非要他喝不可的意思了。
燕燕当然不愿意让白清华碰酒,她拦了拦云秋的酒杯,有些不高兴道:“秋弟,别胡闹,清华身上受了些伤,不能吃酒的。”
“清华?”这样亲昵的称呼,云秋笑意愈发粲然,“燕姐对表哥还真是好呀,既然如此,表哥无论如何也要吃下我敬的这一杯酒了。”
白清华慢慢笑出了声,眼前这个少年,倒是很有几分意思,他的视线在云秋和燕燕之间巡梭一圈,似乎能看穿少年强颜欢笑下的郁愤。
“那是自然。”
白清华霍然起身,杯沿与他轻碰了碰,饮尽杯中的酒液。
他调开视线,轻声对燕燕道:“一杯酒罢了,不要紧。”
燕燕见他都这么说了,也只能作罢,但她还是甩了一记眼刀给云秋,“拉着我爹喝酒还不够,非得带上表哥,白长这么大个子,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顽劣,非要等你娶了媳妇,好好治治你。”
束老爹喝得迷瞪起来,终于撑不住倒在了桌上。
天色已晚,云秋是肯定要在束家歇上一夜,从前白清华没来时,他便睡在耳房中,可如今为了给白清华安心养伤,东屋腾了出来,燕燕睡在耳房里,云秋是要挤一挤了。
燕燕提议道:“秋弟,正屋宽敞得很,要不你和我爹今晚睡一张床。”
趴在桌子上的束老爹酒气冲天,呼噜更是打得震天响,云秋说不要,“上次我和束伯伯睡一起,他打了一晚上的呼噜,我就眼巴巴数着更漏,睁眼到天亮,燕姐您可心疼心疼我吧。”他说着看了看白清华,“要不,我和表哥睡一起吧。”
燕燕有些为难,“他身上有伤,恐怕不是很方便。”
云秋却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伤,不然也不能这么痛快的喝酒,燕姐,你总不能叫我跟你挤耳房吧。”
束家和云家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有什么男女八岁不同席的讲究,小时候两家人聚在一块吃饭,燕燕经常带着云秋窝在榻上一块睡午觉,但那也是小时候了。
如今各自大了,见面虽没有十分的避讳,但孤男寡女也不可能真睡一个房里。
可是,要真让他和秋弟睡一张床...燕燕看向白清华,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白清华知道她左右为难,并不愿意她再为自己操心,便接了话来,“屋子里宽敞,尚且还能打个地铺,睡两个人也无妨。”
这倒是个权宜之计,算是解了燃眉之急,燕燕再没什么可说的,收拾好碗盏后,翻出两张半旧不新的褥子被絮,席子铺在地上,一张下面垫着,一张上面盖着,她压了压被褥,倒也松软。
云秋擦了身子进来,燕燕便对他道:“三月里也不凉,我铺了厚厚的褥垫,硌不着人,你就先凑合一晚上吧。”
云秋惊掉了下巴,“敢情是我睡地上啊。”
燕燕理所应当道:“难不成还让我表哥睡地上?他身上还有伤呢,好了好了,你半大小子,讲究挺还多,到底睡不睡,不睡就去院子里吹一晚上冷风。”
他自然是不会去吹冷风的,云秋悄悄将燕燕拉到窗前,低声问道:“燕姐,我觉得你那个表哥来历古怪的很,不像是咱们普通百姓,你千万别为了他那张脸,被迷得找不到东南西北,我觉得成亲这么大的事情,你和束伯伯还是得从长计议。”
燕燕也知道自己贪财好色,但她在云秋面前向来好为人师长,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那脸,更何况云秋不明白内情,可这趁人之危的事情她自己清楚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现在巴不得赶紧将亲事敲定了,怎么会听云秋的话,还要从长计议。
她矢口否认道:“什么为了脸,你看我响当当,铁铮铮的,像是为了美色折腰的吗,纵然他长相跟天仙似的,我也不贪图他什么,只只不过我和表哥是有婚约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可是我娘生前定下来了,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真拿你当家里人看待,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
这话落在云秋耳中,却是另外一个意思了,既然燕姐自己都说不是被那个什么清华迷住了,那应该就是看在有婚约的份上,才对他这么好的,他知道,燕姐向来心善,待个小猫小狗都好得很,家里来了有婚约的表哥,客气客气也是应当的。
这么一想,云秋也就不气自己要睡地上的事情了,他和燕姐认识多久了,打小的情分,对自己这样才叫真实,至于那个清华表哥,不过是待客之道。
至于成亲不成亲的,只是有婚约,八字还没一撇呢,那表哥看着趾高气扬,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燕姐那么聪明,日子一久,一定能看出来他的诡计多端!
云秋枕在地铺上,嘴里哼着小曲,门吱呀一声响,白清华从外面进来,他才擦过身子,头发也洗了,半湿不干的头发随意搭在肩上,也能呈现出风光霁月,朗朗皎色。
不止是姑娘看到比自己好看的姑娘会羡慕嫉妒,云秋这样的少年郎也会,尤其是这个比自己好看的男人,还和燕姐有婚约,他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反正看白清华怎么看都不顺眼。
皮肤那么白,定是没做过苦力,手那么修长,定是干不得重活,燕姐家可是屠户买卖,要个不能做事的夫婿作甚,还不如他,虽然黑了些,糙了些,但可是什么都能干的。
白清华进屋时,不过是看了一眼那地铺,随后就点了一盏油灯,开始坐在那里翻书。
书是燕燕房里本就有的,她不爱看四书五经,但却对山川地域,风土人情颇有几分兴趣,白清华在这些书里,也渐渐摸清楚了他身在何处,所属何国等等外界的信息。
云秋看不惯了,开始在那里嘀咕道:“晚上不睡觉,那么用功装给谁看,你是要考秀才还是举人,也不知道给燕姐省两个灯油钱。”
他的声音不小,但灯下看书的人,只是默默翻过去一页,连头也没抬起来过。
云秋觉得自己是受到了轻视,他撑起身子来,几步走过去,很不客气道:“喂!你到底是燕姐哪门子的表哥,什么时候过来的。”
没了燕燕在场,云秋也不必对他有什么客气,本来就看不顺眼,若不是为了在燕姐面前不显得那么张牙舞爪,那声‘表哥’他才不会叫。
白清华垂眼,目光还停留在书页上,“我娘是艳艳的表姨母。”
就是这样不屑一顾的清高样子,才更让人讨厌,云秋捏着鼻子道:“我和燕姐打小长大的,从来没听说过她有什么表姨母,你别是打秋风来的吧,我可告诉你,束伯伯年纪虽然大了,但燕姐不是孤身一人,你要是但凡诓骗束家,我云秋第一个饶不了你!”
毛还没长齐全的小子,气性倒大,白清华笑了笑,唇边漾起一圈笑纹,阖上了手里的册子,终于抬起头来。
他的两道目光像是清冽的寒月,直逼人心底深处去,“云束两家有交情,你念着束家是好事,但你艳姐只把你当亲弟弟,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若你还存了那起子心思,我劝你趁早歇了吧。”
表妹是个粗枝大叶的,对男女之情上坦坦荡荡,没有避讳,她估计怎么也不会相信,打小当成弟弟的孩子,有一天长大了,会对她开始心心念念着。
但白清华却不糊涂,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摸清楚了云秋的想法。
云秋有点气恼,但被人戳中了心思,又闷闷的,最后放了句狠话,“你别以为你和燕姐有婚约,就能来教训起我了,男未婚女未嫁,你我都一样,燕姐会不会嫁给你,还不一定呢!”
第二天一大早,云秋起床后就开始洒扫院子了。
燕燕穿戴好衣裳,从耳房推门出来,看到这一幕,诧异道:“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云秋忙活了有会儿,立着扫帚,笑起来露出一排牙,“这不是怕燕姐你早上忙不过来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燕姐知道的,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在做。”
云家就云秋这么一个独苗苗,云老爹自打迷上垂钓以后,三天两头就拎着桶扛着竿子去河边钓鱼了,独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娘亲,做不了什么重活。
云秋和燕燕一样,学问上翻不出什么花来,但他身体壮实,能苦能累,乡下也置办了几亩水田,不仅兼顾着家里,有的时候空闲了还去跑单扛货,赚几个碎银子。
燕燕捂嘴咯咯直笑,“还真是勤快,往后哪个姑娘嫁给了你,只等着享清福吧!”
她说这一嘴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于姐姐对弟弟的那种调笑,譬如关心弟弟能不能娶到好媳妇啦,什么时候当爹爹啦,看着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孩子,如今长大,成了家也立了业,心里就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但云秋听进耳朵里,眼跟着亮了一亮,“燕姐是不是也觉得我好?”
燕燕说当然,“你又能干又贴心,一看就是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郎君。”她说到这儿,冲人挑了挑眉道:“你这么问,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快和燕姐说说,是哪家姑娘,长得美不美?”
云秋心念一动,正要说话,身后东屋的门开了。
白清华从里面出来,已然穿戴整齐,他颔首一笑,极温软道:“早上吃什么呀。”
就这么一句话,燕燕弃了和云秋说话,巴巴跑到他跟前去了,“表哥想吃什么,蒸馒头烙饼子都成,要不我烙两张鸡蛋饼吧!再煮点小米粥。”
白清华说好,他对吃食这一块没有什么大讲究,只要干净,尚且能入口就成。
燕燕便转身去了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云秋忿忿不平地瞪了白清华一眼,他怀疑这人就是故意的!
但苦于没有证据,后者又一派云淡风轻,负手踱步进了厨房,和燕燕有一搭没一搭说起来话。
泡了小米后,燕燕麻利地拿出几个鸡蛋打碎,又切了两段葱花成末,一面和白清华道:“表哥,我今儿个得跟爹爹去铺子上了,你一个人在家,我中午怕是回不来做饭了。”
白清华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只是燕燕什么都不让他干。
他点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听到他这么说,燕燕心安了不少,她淘澄过小米,舀水起锅烧火,开始煮粥,但还要去揉面团做面丝,白清华便接过她手里的柴火,学着她的样子往灶炉里添柴。
火烧起来,噼里啪啦一阵作响,烟雾缭绕在灶台之间,燕燕将面团扔在空中,拿刀一阵挥舞,再停手时,一段段长短粗圆都正正好的面丝就整整齐齐摆在了砧板之上。
这是白清华头一回见识燕燕的刀功,在此之前,他只是依稀知道燕燕的刀法了得。
但一个姑娘家,平日里又是和那些猪肉打交道,白清华只是以为她力气大些,又切了那么多年的肉,熟能生巧了。
今日见识过了,说不震撼是假的,这样好的刀法,浑然天成,还是自己悟出来的,只可惜是个姑娘,不能上战场。
燕燕倒没觉得有什么,都是做了那么多年,习以为常的事情。
该回家的回家,该上铺子的上铺子,吃饱喝足后都走完了,只剩下了白清华一个人。
他今天也是打算有事要办的。
从枕下翻出那把折扇后,白清华出门,找了个面善的大娘问路,往当铺去了。
他如今身上唯一值钱的家当就是这把扇子,如今自己失了忆,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不说,家当也全丢了。
他和表妹有婚约,表妹眼见年纪也大了,待嫁心切,为了以后,他都得有一笔银子来置办住所,和准备聘礼。
这把折扇他眼下也用不上,不如当了,能换几两银子都算是本钱。
当铺小二见他仪容不俗,却穿着朴素,那把扇子看着精贵,是不是仿品也不得而知,一时拿不住主意,就去请了掌柜的来。
掌柜的打开了折扇,拿着放大镜,一点点照着上面的江山秀丽图,又看过扇骨和尾柄,大喜过望,“这可是精品中的精品啊,光这尾柄上的玉,就是上等的和田玉,不知这位公子打算卖多少钱啊?”
白清华眼皮一跳,自己之前随身的一把折扇都如此名贵,可见他家从前是很有些家产的。
只可惜,被山贼抢走了。
不过当铺这一行,里头的水太深了,白清华拿不住价,便拱了拱手道:“掌柜的是老行家,既掌过眼,那便按着行业里的价来吧。”
掌柜的得了这件宝贝,爱不释手,笑眯眯道:“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恐怕也是一时有难,才不得典了这把好扇,那就死典,五百两,如何?”
白清华来之前是真不知道这扇子居然值五百两,这些钱已经足够他买座不错的宅院,再置些家具,余钱作为聘礼,也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死不死典的,一把扇子,想来也无甚用处。
他自然是答应下来,“那就结银吧。”
做典当这一行的,若遇到好东西,是最愿意当场银货两讫的,要是遇到犹豫不决的卖主,出去转一圈,货比三家后很有可能就不愿意卖了,掌柜的无有不应,唤了人去取钱。
他认定白清华不是一般人,有心攀附几句,往后好多做生意,便试探问道:“公子是名中带禹吗?”
白清华微微皱眉,说不是,“在下姓白,名清华,不知掌柜的何以有这一问?”
掌柜的啊了一声,将扇子拿出来,比照了一下,“可是这扇柄处,刻有一个禹字呀。”
白清华一看,在极难被发现的角落,确实看到了一个很小的‘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