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从隔壁刘家抱了碗出来,转弯还没进家门,先扯了一嗓子喊道:“碗借来啦!”
束老爹忙收起快惊掉的下巴,将白清华往旁边一挤,夺回他手里的斩骨刀,装模作样比划着砧板上的腿骨。
燕燕跨槛走了两步,后又退了出来,一脸疑惑,“爹爹,你今天这肉切的着实不错啊,快赶上我了。”
砧板旁的筐子里,一块块腿骨削得分毫不差,简直看不出两样,那刀锋入骨三分,却没偏颇了一点肌肉纹理,连点肉沫子都没斩脱下来。
束老爹年轻时也能一把刀工的好手,但如今年岁大了,切肉的功夫也有些失了水平,不如燕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束老爹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珠子,讪讪笑道:“这不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嘛!”
一旁的如玉郎君飒飒立在那儿,月色披在他身上,莹润白净,更显出了眉眼间的惊世风流,只是那撸到臂弯的袖摆有些不太合时宜。
燕燕微微凝眉,束老爹忙放下斩骨刀推她进厨房,“好了,快去做饭吧,都要饿死了!”
燕燕被他推进去,嘴里嘀咕着,“别是你叫表哥切的吧,他才大病初愈,不能干重活的....”
束老爹面皮一滞,复又笑道:“哪儿能呀!你爹我像是那种没心肝的,惯会磋磨人嘛,快去煮菜。”
想想也是,燕燕便将怀里的碗放到桌上,开始在灶台上忙活了。
束老爹抹了一把汗,这会是真湿津津了,他回到砧板旁,低声恶狠狠警告道:“刚才的事,不许和燕燕说,听到没有!”
他虽然语气不善,但心里却发憷,这么一个瞧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竟有这么深的功夫,往后要是女儿镇不住可怎么是好。
白清华无奈揉了揉额角,自去净手了。
饭桌上,燕燕胃口不香,撑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束老爹一顿风卷残云,吃饱喝足后抹了嘴,往后一靠,把脸凑过来,“咋了,心事重重的。”
他心虚刚才的事,怕女儿发现端倪,燕燕却唉声叹气,“方才去刘大嫂家借碗,见她家卷了新褥,挂了红喜,置办了彩灯鞭炮,很是热闹呢。”
束老爹不以为然,剔了剔牙花,“他家年前就和柳秀才家订好了亲事,已经过了聘礼,说是下个月就要成亲,现在布置准备,也是正常。”
燕燕边说话,边那眼风觑着对面的白清华,“柳秀才的女儿比我还小两岁呢,竟这么快也要嫁人了,唉....”
正所谓知女莫若父,燕燕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被束老爹一眼看穿,他扫了扫坐在那儿端碗吃饭的白清华,那挺直的腰板,淡淡然的神情,姿态规矩比姑娘还姑娘,到底有什么好。
束老爹一哂,“这种事这几年你都不见惯了么...哎哟!”他话没说完,脚指就被踩住了,疼得他忙改口,“是了是了,你比她大两岁,合该你在她前面的。”
燕燕面上笑意不减,柔柔朝白清华投去一眼,桌底下也松开了束老爹的脚。
白清华既不痴傻,也不笨拙,他头脑清明,心中有盘算,男儿当有一份家业才能成家,若是自己吃饭穿衣且要靠着旁人,又怎能给妻儿一个保障?
表妹年纪渐长,盼着能早些成家,他也明白,但他最起码得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再者,他如今失了忆,往事种种都还没想起来,一个连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的人,如何能成家。
白清华慢慢笑道:“女子及笄当嫁,若遇良人,豆蔻年华便有了所托,彼姝者子,在我室兮;若未遇良人,桃李年华亦可自赏兰玉满庭芳。”
燕燕学问不深,听不大懂姝者在室,自赏庭芳,但她也不傻,能明白白清华并没有正面回应她,什么时候成亲。
她咬了咬唇,收了笑意。
束老爹更是听不得这些文绉绉的话,把眼一瞪,却被燕燕悄拉住袖子。
一顿饭吃得气氛有些尴尬,燕燕随意寻了个由头,跑回了耳房。
她揽镜自照,这眼这鼻,分明挑不出错来,她又能干,为什么那郎君就是不大待见她呢。
她生平头一回,觉得鼻尖酸酸的,但燕燕是丛生在荒原的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就长,不会受到挫折就暗自气馁,既认定了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好。
她不是那些闺阁里的娇小姐,动不动就躲在房里抹眼泪,郁郁寡欢。要是这样娇弱,早在那些人背地里喊她是‘小刽子手’时,就吊死不活了。
才冒出来的一点委屈,就又消散了,燕燕照了照镜子,将白天买的糖葫芦拿出来。
束老爹正蹲在厨房里洗碗,看到燕燕又进了东屋,暗自捶足顿胸,他这个女儿,就是从来不知道避嫌不好意思的!
燕燕进来时,白清华拿着一把折扇出神,这是他醒来后,身上唯一贴身戴着的东西了。
燕燕将包着黄油纸的糖葫芦递给他,“表哥,这两日吃药吃着嘴里发苦吧,吃点甜的过过嘴。”
白清华有些诧异,是没想到她居然会顾及到他会不会吃药觉得苦,他接过来,为刚才的事情道歉,“表妹,我方才的话,你别误会,原是因为我如今一穷二白,拿不出什么来娶你。”
燕燕眼亮了亮,“是因为这个?”
白清华点头,“我们既有婚约,我便不会不尊亡夫亡母之命,只是我如今才醒来,又忘了从前的事,眼下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陌生得很,我需要时间。”
燕燕是很能体谅人的,拍了拍他肩,开解他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是那等小气的人,快尝尝这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在燕燕的注目下,白清华解开了黄油纸,在糖葫芦上咬了一口。
编贝轻咬,朱唇半阖,竟将那圆碌碌红艳艳的糖葫芦都比了下去。
燕燕盯着他瞧,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白清华笑道:“好吃。”
燕燕也忙不迭点头道:“好看!....啊不不不,是好吃。”
接下来的每一口,燕燕都看得无比认真。
应该是太甜腻了,白清华吃了两颗后就重新包起来,放在一旁,拿起那把折扇,问人道:“表妹,这扇子是我在贴身衣物里发现的,是我的吗?”
“啊?”燕燕回过神,见那扇子尾柄坠玉,扇骨编金,扇面绘有江山秀丽图,一看就是个价值不菲的东西。
她歪着头道:“应当是你的吧,不然不会在你身上。”
白清华有了计较,看来这扇子是他身外唯一的物什了,看着还值些银钱,或许可以典了,作为不时之需。
寻常百姓家,黑了天洗漱过后就会熄灯,免得多费灯油钱,银月皎皎,屋子里却已经黑漆漆了。
耳房的床小,不过燕燕纤细,倒也勉强能容她翻个身。
劳碌了一天,这个时候才能得了歇息,她枕着臂膀,望着沉甸甸的帐帷。
清华说他是因为如今拿不出什么才没答应娶她,那么她如果赶紧为他安排上差事,能有个谋生的本事,安顿下来,他们就可以成亲了吧。
他虽有身手,但那样如珠似玉的人,若操持重活,她也着实看不过去,饭时瞧他出口成章,不如赶明儿,她就去问问柳秀才,私塾还缺不缺教书先生。
正想着,窗户外响起两声叩响,燕燕一个激灵,借着月色洒下一线的幽幽清光,隐约能照出个人影模样。
燕燕眯了眯眼,从床上爬起来,外衣也来不及披,慢慢靠近窗子。
这时窗外响起极低一声,“表妹,是我。”
燕燕一颗悬起来的心才放了下去,她三两下卸掉窗销,一打开,果然是白清华的面容。
他很有分寸的离了一步之遥,将那黄油纸递给燕燕,“我吃不完了,搁到明日恐怕糖丝就化了,给你吧。”
原是白清华刚才见燕燕老是盯着他吃糖葫芦,以为她也想吃,但又不好当面给她,便等到夜深人静时,留了半串,说自己吃不完了,也顾着燕燕的面子。
燕燕没有那种觉得吃人剩下的跌面的想法,高高兴兴接了过去,其实她想吃的哪里是这糖葫芦呀!
但白清华惦念着她,燕燕十分高兴,她叫表哥也叫顺口了,笑靥如花,“哎!晚间没吃饱,正愁想吃个宵夜呢,表哥就送来了。”
她拆了黄油纸,就着剩下半串吃着香甜,白清华见她笑弯了眼,唇角不由自主地也微微扬起。
这一幕被起夜的束老爹看在眼里,他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想那小子饭桌上说的大义凛然,暗地里却没忘记勾搭燕燕,可见心口不一的很呐!
不过自己女儿,生的跟花儿一样,谁见了不夸一声好,怎么会入不得那小子的眼。
真当他是什么王侯将相等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