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南这些年, 虽官职为刺史,乃是一州之长,但唐见微和童少悬她们一家上下过得相当俭朴。
一是身为刺史当有表率作用, 二么, 也真是因为齐州道路闭塞, 因战事原因物资又匮乏, 即便手里有银子也没地儿花。
阿难一身衣服穿到不合身了才换, 唐见微回博陵的时候穿的还是当年来齐州时带来的那套, 童少悬的头饰永远是和唐见微成亲信物,翠羽簪和玉梳背。
即便唐见微带来了美肤养颜的膏脂,每日都有按时涂抹, 可她还是感觉到这些年在西南晒黑了不少,在回博陵的路上对镜发愁,觉得自己黑了老了丑了,恨不得这脸一天抹八层, 只希望能快点将曾经水嫩如白豆腐的模样养回来。
童少悬和阿难坐在她身边都纳闷。
阿难:“童娘, 我唐娘白得反光, 这还嫌自己黑,那她以前得白成什么样啊?出门不晃别人眼睛吗?”
童少悬摸着她的脑袋说:“的确是比以前黑了一点, 可也就一点罢了, 完全没有必要这般紧张嘛。”
唐见微回头说她:“你这个书呆子又天生冷白皮,怎么晒都晒不黑,哪懂我的苦恼。”
童少悬这话原本是想宽慰唐见微的, 没想到被怼了一顿, 只好和阿难一个姿势跪坐在唐见微面前, 一口一个“夫人说得对, 我给夫人抹膏脂”。
阿难看着童少悬哀叹:“你回去可就是少卿了, 这般软骨头可还行?”
将雪白的膏脂均匀涂抹在唐见微的脸上,童少悬眼睛没从唐见微脸庞上离开,纠正阿难:“你阿娘跟随我在西南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对她别说骨头软,我能从天灵盖软到脚趾尖。”
阿难:“……”
唐见微脸上被厚厚的白色凝脂覆盖,嘴唇却是血红,因为不好动弹,看向身侧的阿难有点儿困难,侧目的时候眼神自带了几分犀利,嘴唇也不方便动,每个字都像是咬牙切齿从唇缝里挤出来的,活脱脱是昨晚大姨姨给她讲的故事里那吃小孩的妖怪:
“你知道什么是少卿么,就在这儿胡乱学大人说话。回到博陵之后你可得老实点,特别是管好自己这张嘴,别胡说八道的得罪人。”
阿难:“哦。”
“哎,才五岁,比十五岁都要愁人。等你真的十五岁了,得造出什么孽来。”
阿难跪坐得腿都酸了,趴在马车软垫上趴会儿,手里随意拨着童少悬手制,用来锻炼思维和打发时间的“重排十五”,一边重排游戏棋一边问两位娘亲:“以后我还能见到彭家姐姐么?”
唐见微听她又提到这小娘子,想起彭家小娘子长得清秀可爱,人也细声细气的知书达理,挺招人喜欢,阿难这是对人家心有萌动了么?
“以后有机会可以邀请她到博陵来玩。”唐见微说,“阿娘给你张罗。”
阿难却道:“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
这话是前几日她听府中下人聊天时说的,当即觉得这话极有韵味,便记下了下来,这会儿找着了机会,便面带愁容脱口而出。
唐见微和童少悬听她这么说,两双眼睛安静地落在她身上。
阿难享受着娘亲们对她的刮目相看,却听唐见微说:
“原来咱们阿难这么舍不得?那行,明日我便让沈绘喻姨姨带上聘礼回褚县定亲去。”
“啊?”阿难傻了。
“跟你彭姐姐定亲啊,别回头被人抢了。等你及笄之时咱们就将她接到博陵,与你成婚。”
一向嘴皮薄如刀,脸皮厚如墙的阿难,被唐见微这话闹了个大红脸,将重排十五一丢:“我不跟你们说了,唐娘讨厌!”
说完便钻出了车厢。
唐见微呵呵地没敢用力笑,怕刚刚抹好的膏脂被自己笑裂。
“阿难居然害羞了,真难得,这世上还有能治得了她的事儿。”
童少悬道:“你这个当娘的成天就想着和女儿争锋,好了抹平了,我去看看阿难,马车还在行驶呢,没头没脑跑出去别掉下马车。”
“我姐姐和沈约在外面驾车看风景呢,岂会让阿难掉下去。”
童少悬将手擦干净,对唐见微摇了摇头,就要掀开车帘子出去时,发现阿难方才丢在地上的游戏棋。
重排十五被重排好了。
童少悬将游戏棋盘拿起来,不可思议,眼珠子都差点不会转了。
“怎么?”唐见微问她。
“这重排十五,阿难刚才一边跟咱们闲聊,一边就排好了?”
“这玩意很难?我看你平时不也是一手看书,一手就将它重排了么?”
“对一般人而言可不容易。我三姐十七岁的时候,和它较真一晚上都没能排出来。咱们这女儿真有点神啊。”
唐见微:“……”
本来唐见微想说,三姐一晚上排不出来可能也挺正常。
但想到先前家书之中,童少临写道,三姐在两年前出了意外,双手折断过,迄今都拿不了重物,所以一直没法再掌勺。
念及三姐的遭遇,唐见微心里便万分的不好受,也就没心思拿她打趣了。
“也不知道三姐怎么样了,博陵又有什么变化。”
童少悬想起亲友们在信里所写的种种事情,心也跟着唐见微的话往下坠,陷入到一片不明朗的深湖之中。
阿难从马车车厢里出来,正在驾车的沈约和坐在她身边跟她闲聊的唐观秋一块儿回头,唐观秋对阿难伸出手:
“怎么自己出来了?来大姨姨这儿。”
阿难特别喜欢细声细气的唐观秋,也特别听她的话,唐观秋对她招手她便坐到唐观秋的身边。
唐观秋怕她坐在一旁太危险,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牢牢护着她。
“大姨姨,你和沈姨姨在看什么呢?”阿难问道。
“看博陵。”
“我们快到博陵了吗?”
“嗯,快了。”唐观秋指着远处一片灯火明丽之处对她说,“待咱们翻过这个山头,明早就能到博陵了。大姨姨在博陵出生博陵长大,离开故乡好多年了,也不知道博陵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阿难说:“大姨姨为什么离开博陵啊?”
“这事儿说来话长。”
“我想知道!大姨姨跟我说说嘛,就当睡前故事。”
唐观秋笑了起来:“这个故事可有点吓人,我怕跟你说了,你更睡不着觉了。”
阿难着急,拉着唐观秋的衣袖:“我想知道大姨姨和唐娘以前的事!”
唐观秋没辙,看了看沈约,沈约没意见,唐观秋便从天显六年说起……
说到沈约衣衫褴褛到夙县去找她时,阿难睡着了。
此时唐见微也净了面,跟童少悬一块儿从车厢里出来了。
将熟睡的阿难从姐姐的怀里接过来,马车慢悠悠地在山道上前进,插在两侧的火把将山路照得忽明忽暗。
阿难在唐见微的臂弯里嘟囔了一句,不知梦到了什么。
而唐见微她们四人面对着博陵的方向,有终于还巢的喜悦,也有不知前路的忐忑。
童少悬的马车车队在博陵城门开启的第一刻便进来了。
长长的马车队驶入博陵的青槐大道,晨钟滚过沐浴在晨光之中的古老又巍峨的城池,阿难跪在马车的软垫上,小脑袋透过卷起的车帘往外看,被林立的楼宇和极为开阔的街道惊得合不拢嘴。
在她心里所想的博陵,大概比齐州最大的浒县还要宽敞一些,可如今真的到了京师,阿难才知道,博陵之大之繁华,远超她的想象。
“阿娘,我真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吗?”阿难问唐见微。
“自然是,不过那时候你太小根本记不住,现在回来了,明儿个阿娘带着你转一转,重新认识一下博陵。”
“昂!”
马车一路到了童府,宋桥童长廷等一大家子人早就在童府门口等着她们了。
见到许久没见面甚至消息都少得可怜的女儿和媳妇,宋桥笑容才刚刚起来,眼泪就跟着滚滚而下,半百的人看上去委委屈屈像个孩子。
童少悬心疼地将她抱进怀里,安抚阿娘没安抚两下,自个儿声音也变了,跟她一道哭。
童长廷在旁笑话她们:“骨肉团聚应该开心才是,怎么你们反倒是哭上了?”
唐见微牵着阿难过来认人,让阿难叫童长廷:“这是阿娘常跟你提及的阿翁。”
阿难到底不怕生,甜甜地叫了童长廷一句:“阿翁好!”
童长廷一愣,天哪,这是他的阿难!只在襁褓之中见过的小阿难啊!竟长得这么大了!
阿难这双灵气逼人的眼睛跟童少悬实在太像,爱笑又活泼的样子立即击中了童长廷的心。
童长廷问唐见微:“我,我可以抱抱她吗?”
唐见微被逗笑了:“您亲孙女,怎么不可以。”
阿难没等童长廷动手,自个儿一跃而起,扒在他身上。
童长廷乐呵呵地将阿难抱了起来,小家伙可太轻了,细胳膊细腿的一点分量都没有。刚才还在笑话宋桥的他,此刻久未谋面的孙女到了怀里,也控制不住湿了眼角。
宋桥抹掉了眼泪,没好气地点了点童长廷:“你就会说别人,瞧瞧你自己!”
童长廷:“我激动嘛我!”
阿难:“阿翁你的胡子好扎人啊!”
童长廷见阿难脸蛋娇嫩,真怕自己的胡子给阿难扎疼了,依依不舍地将她放下:“喜不喜欢吃糖?阿翁给你准备了糖吃!”
“喜欢!走!”阿难双眼放光。
“走!阿翁带你和阿满妹妹一块儿吃糖去!”
说着童长廷拉着阿难,另一只手牵来个和阿难差不多大的小奶娃,带她们一块儿去前厅。
阿难看了一眼安静不说话的阿满,好奇地问:“你是谁啊?”
阿满比阿难小了十个月,如今也有四岁多了,一双圆圆的眼睛黑洞洞的,和婴儿时期一样,依旧是肉乎乎的圆脸,可爱的紧,和阿难相比要安静内秀得多。
阿满没回答她的话,抬头看向童长廷。
童长廷说:“这是你妹妹阿满啊。”
唐见微在旁补充:“小时候你第一次见你阿满妹妹就吸着人家不住嘴,最后还将你阿满妹妹吸哭的事你不记得了么?”
阿难难得害臊:“啊?我哪有!”
唐见微交待:“可以跟妹妹玩,但是不可以再欺负妹妹了,听到没有?”
“我才不会!”阿难拉起阿满的手。
在齐州,她是家里最小的,没想到到了博陵,她居然有“妹妹”了。
“妹妹”对于阿难而言特别新鲜,在她的观念里,妹妹比自己小,当姐姐的自然要呵护妹妹。
“阿满妹妹,姐姐带你去吃糖。”阿难挺着小胸脯,已然有了姐姐的模样。
阿满跟着她一块儿走,走了两步,阿难停下了,回头问童长廷:“请问阿翁,糖在哪里呀?”
童长廷弯着腰笑眯眯的:“走走走,阿翁带着你们去。”
唐见微去跟路繁说这些年家里产业的事儿了,童少悬则和宋桥、童少临和童少潜在前厅喝茶。
宋桥提及父亲宋明玉在母亲长孙胤过世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思忧过度也一块儿过世这件事,童少悬心中怅然。
“没想到,外祖父竟这样去了。”想起在菿县见外祖父的最后一面,那时外祖父就已经因为外祖母的病鸠形鹄面,童少悬道,“他与外祖母这一生相伴的时日不多,却是个细致体贴之人,大概不想外祖母孤单,便去陪伴她了。”
童少悬的话让宋桥一时没能忍住眼泪,可哭完之后想了想,父亲的确如阿念所说,对母亲温润如玉。忆起父亲的温和,宋桥的难过被冲淡了一些。
童少悬很关心三姐的伤,问她现在手臂的恢复状况,以及究竟是为什么而伤。
她知晓童少潜受伤之事,但信中并未说明她受伤的细节。
童少临见童少潜欲言又止,她叫上宋桥:“让阿深和阿念单独聊聊吧。”
宋桥其实也非常想知道女儿为何伤得这么重,但女儿一直都不愿多说,怕对女儿造成再次伤害,宋桥也没敢多问。
从小三女儿就和幺女最亲,两人认识的朋友也都有重合,若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心思大抵也最愿意跟幺女说了。
宋桥和童少临一块儿离开,去找童长廷和两个小家伙,留下前厅给她俩单独聊。
“是澜家人?”这是童少悬的猜测,也是最合理的猜测。
“嗯。”童少潜道,“但澜家的目标原本不是我……”
童少潜顿在这儿,一时有些说不出口。
“啊?那是谁?”童少悬正着急的时候,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是我。阿深姐姐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童少悬抬头一看,立即站了起来。
柴叔将白肇初送到前厅便走了,童少悬上前激动地一把拉住白肇初的袖子:“阿白!”
白肇初终于见到童少悬,她听闻童少悬一家活着从齐州回来之时,还在给李氏试妆,立即跟人道歉,卷了物件奔到童府,这会儿脸颊发红还在喘气。
“长思,总算是见着你了……”白肇初一动容,差点落下眼泪。
“你们先聊吧。”童少潜说着便要站起来,将前厅让给她们。
“别走。”白肇初摁住童少潜的肩膀,请她坐回来,“有些话我想说,阿深姐姐听我说完再走不迟。”
童少悬察觉到了,三年多不见,阿白一身的衣衫和妆容变了,变得雅致了许多,性格也略有改变,变得更强势了。
童少潜没吭声,再次坐了回来。
白肇初赶来得太急,幸好马车里还有先前某世家女送她的一整盒茶叶,便让仆人抱下车,交给了童府庖厨,这会儿秋心将茶端了上来。
嗅着馥郁的茶香,白肇初说:“阿深姐姐的手是为了救我才伤的,我今日来,除了探望许久未见的长思一家外,还有件事想做。”
童少潜抬眸看她,心里一动,似乎有预感她要做的是什么。
童少悬疑惑地看着她。
白肇初平静又坚定地说:“趁着你们一家人都在,我已经差人去取求亲之礼了,一会儿便会送来。我要娶阿深姐姐,照顾她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