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节时,外廷涞曲殿,正是万朝来贺,空前的盛景。
正值午时,陈泰在涞曲殿设宴,受百官使臣朝拜。而内廷嫔妃则由皇后宴请,晚间再一并为皇帝庆生。
一大早,宋宜之便被陈泰下旨领走,据说是要登阙楼,协助画师画下千秋宴盛景,留给后世观摩。
有些讽刺,宋家与皇帝产生嫌隙之始,便是一年多前宋廉上奏谏言。那时候宫中刚准备千秋宴事宜,章程拟下来耗资巨大,他便谏言让皇帝不要铺张浪费,省些钱留着打仗,也不用与胡国议和。
又提与胡国议和,反对筹备千秋宴。这两件无意在皇帝心里扎了根刺。
宋廉极力反对办千秋宴,如今皇帝却又让宋宜之画千秋宴。宫里就没别的画师了?
明显还记着仇,人死了还要故意讽刺,当真扎心的很。
奈何,皇帝旨意无人敢反抗。天子寿诞,宋宜之还要笑嘻嘻地去。陈锦墨也是真的服了,一个皇帝格局怎么就能那么小。问题他自个高高兴兴的过生日,把妻儿每月工资减了一半。
当真是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让别人抠抠索索,自个花钱如流水。
早间中宫处派人来取几位公主的蚕茧,一起交由专人保管,到了晚宴再一并送上宫宴。来人收了蚕茧就走,甚至不打开来清点一下。
这寿宴每十年可能才办一次,陈锦墨记忆里并没找到类似的规矩,也不知道是不是惯例的送到皇后处。可就这么把东西交出去,难免有些担心。
晚宴上由她们亲自交不行吗?何必多此一举来收。有些事太复杂了,就容易出幺蛾子。
“公主别担心了,其他公主也都如此,不会出事的。”
红玉宽慰的话并没有听进耳朵,陈锦墨还是止不住担心。
“是不是所有公主都得交蚕茧?”
“就您与三公主需要,另两位公主尚小。其余好像都是诸位娘娘的。”
……
看来是有这规矩了,不是突然多出来的。可陈锦墨总觉得要出幺蛾子。
也不多与红玉解释,过一会儿去看一趟,当着看管內侍的面打开。早发现早解决,若是看过之后还有问题,自然由內侍负责。
走一步看一步,陈锦墨穿着公主服制,由红玉扶着往外廷走。步伐稳健,不带一点慌的。
妃嫔与命妇的午宴设在桦金殿,都在外廷,与涞曲殿相邻。也是方便画师一起作画。
金朗站在阙楼上,看着这些人行着,有些无奈。身为文渊阁学士,平时拟诏著书倒是寻常。却头一次因为画画好,被宣来画宫宴的。正为不能在下面品尝佳肴而难过,余光却瞥见了上来的宋宜之。
他是宋廉门生,对宋宜之自然不陌生。却没想出宋宜之为何来。
未待他开口,宋宜之先行了礼。
“叨扰了,陛下言宫宴画繁琐,命臣从旁协助大人。”
一番话也让金朗本欲脱口的寒暄咽回了肚子里,嘴唇嚅动了片刻,看着左右无数双眼睛,终归还是换成了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叹息。
宋廉已经身故,皇帝还要猜疑试探到几时?若是不信他,又何苦再让他待在内阁。
终究是意气之言,倒真不能辞官归故里。忆起出事前老师的句句嘱托,又看了看眼前的宋宜之,对上了他沉浸淡然的双眸。读懂了什么,还是说出了那句违心的话。
“皇恩浩荡,轻罚宋家还准你留在京中,如此善待于你。你更需谨记,谨言慎行报效皇恩,万不可踏了宋……廉的旧路。”
边上的內侍与侍卫没察觉他语气的停顿,挨得近的宋宜之却是听到了,倏然浅笑道:“谨记大人提醒,家父铸成大错。陛下尚能不加罪于臣,臣必当牢记恩典,尽心侍奉陛下与公主。”
两人一番对话完毕,跟着宋宜之来的內侍里便走了一人。然而二人却不能放松,只是两厢无言的描摹着眼前景象。除了画画,再没别的谈话。
女眷这边由宋宜之勾勒,外官使臣则交由金朗。午间日光正好时,二人主要描绘宫宴外观,到了娱乐与晚宴时则要分开各画各的。
大约人到中年都想记录一些自己的丰功伟绩,于是陈泰就死命的造作,折腾手下这批人。
明明与前几朝相比,陈泰的这些建树当真搬不上台面。却偏偏还要弄成一副盛世太平的景象,要将自己的千秋宴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来。
不过是记录一时的纸醉金迷罢了。
桦金殿四周窗户大敞着方便画师作画,来往的过堂风吹着倒也舒适。
一番推杯换盏,又敬了太后与皇后一番,陈锦墨总算能坐下吃些东西了。暗暗吐槽着这皇帝父亲当真爱瞎折腾,两处宫殿里的一应装饰用度也着实劳民伤财。
几位公主身后都跟着两个宫女,这么安排也是让两人可以轮流进食,不至于站一天饿肚子。然而,还没哪个宫女敢下去的。
每回宫宴,这些服侍的人最遭罪,很有可能饿着肚子还要伺候别人吃饭。陈锦墨回头透过窗户望了眼阙楼,日头那么高,上面的人怕是也要挨饿了。
桌上有些酥饼,模样精致,陈锦墨偷偷拿了两个掩在手里递向了身后。跟她来的是红玉,与自己身边另一宫女初荷。
“你们拿出去先垫垫,吃的饱些再回来。有人问起就说替我取扇子。”
两人当真饿的前胸贴后背,互相看了一眼,正想早些解决了进来,又被陈锦墨拦住。
“再派个人往阙楼上去,也送些吃的。”
点到为止,红玉自然知道是给谁,两人退下去。
太后远远瞧着,点了点头:“还是锦墨丫头会疼人,皇后也着人吩咐一声,让这些随侍的下去用饭。要忙一天呢,别回头都撑不住了。”
于是一个两个侍女都往外走,殿内人少了许多。
此间来的命妇自然有陈锦墨的乳娘,这人模样在记忆里很深。
她就坐在贺思昂母亲的下手,那一帮人几乎都是贺家的妻眷和姑娘。虽是离得远,陈锦墨却总能感觉到从那处飘来的目光。
暗叹了口气,心道怕是待会儿宴毕有人要来找她“谈心”了。
涞曲殿里也出了几人,是穿着官服的两个中年男子,后面跟着捧食盒的內侍,一起往阙楼上走。
听说今日与宋宜之一起画宫宴的还有一位内阁学士,怕是就是为他送饭的。陈锦墨可不信,皇帝还有闲心想到宋宜之饿不饿。
为首的看官服,品阶应该不低。那人出来后,贺家妻眷这边都窃窃私语了一阵。瞧这样子,怕也是贺家的人,却不知是谁了。
这一处阙楼不算高,能看到两处宫殿全貌。纵是如此,一向锦衣玉食的贺均爬上顶还是难免有些气喘。
金朗察觉上来的人,忙搁下毛笔上前相迎。
“首辅大人怎么上来了?”
贺均扶起他,眼神在他与宋宜之间转了转,笑道:“陛下惦念你,怕你饿着特让人送佳肴上来。我也跟着来做个顺水人情。”
金朗忙谢恩。
“你就是规矩多,今日可是有烤全羊,快停笔尝尝。”贺均说罢,由着內侍布菜,看了看一旁淡然有礼,专心作画的宋宜之,突然问道,“贤侄怕是未曾进食,要不要也来一些。”
话是对着宋宜之说的,眼睛却是看着金朗。誓要从对方神情上看出些端倪来。
放下笔,宋宜之依旧一副谦逊的模样对着他道:“陛下赏赐与金大人的,不敢僭越。”
贺均本是想等金朗反应,却被宋宜之抢了先。看着在自己面前躬身垂首的宋宜之,不知这宿敌之子是真就这么谦卑,还是装的。
贺均可是宋家一案的幕后黑手,对着仇人还能谦卑有礼。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比他父亲更甚。
“贤侄不必这般小心,只要金大人同意,吃几口也是无所谓的。金兄意下如何?”
这人上来就是挑事的,就算什么都试探不出来,也要挑拨挑拨二人。
金朗犹豫着该如何应对时,馨芳殿的內侍与宫女端着食盒走上来,向他们行礼。被问及何事上来时,回答也着实让贺均惊讶了一番。
“我们是馨芳殿的,公主命我等给宋內侍送些吃食。”
……
好戏登场,金朗由被试探观察的变成凑热闹看戏的,忙偷偷去瞧贺均的脸色。
果不其然,就算是老狐狸都掩盖不了面上的色彩纷呈。被贺家想尽方法拉拢,早已当做自身势力的陈锦墨,却给对家宋宜之送吃的。还是在他要搞事的时候。
“二公主当真体恤下属,心怀苍生。如此也免了贺兄烦忧,您早些回宴上复命吧,宫宴可离不了您。”
金朗逐客令下,宫宴上他身为首辅也确实不能离席太久。贺均只能保持着面上风度下了阙楼。
方才那一幕贺垣都看在眼里,鄙夷道:“金朗倒真是会做人,两面都不得罪。”
他是贺家庶出之子贺垣,贺均的弟弟,任礼部尚书,也是陈锦墨乳娘的丈夫。
听着他的抱怨,贺均倒不甚在意:“这人是个墙头草,不足为惧。”
金朗是墙头草,可陈锦墨呢?
这么些年下的功夫,转瞬就要成空,贺垣有些担心:“公主怎么突然给宋家余孽送吃的?”
一听这话贺均就来气:“你问我?早让你遣弟媳进宫,你们可曾听我的了!”
贺垣吓得缩了缩脖子,嫡长兄训诫只能挨着,可也有些不服:“贱内都许久未与宫中联络了,再者不是还有思昂吗?”
当初有贺思昂与贵妃得二公主信任,贺均便动了心思想把这偏房弟弟踢出局。如今事态变了,倒想起把他们拉出来帮忙。
对于弟弟的还嘴,贺均更是上火。奈何皇帝寿宴,不好黑着脸,只能假笑着维持面上的平和。
羌国不似别朝,驸马是可以有实权的,甚至会得皇室庇护。他们贺家送多少女子进宫,都不及一个公主嫁进府。
开国以来已经有许多例子,皇帝为了拉拢权臣赐婚爱女,或者臣子为了依傍皇室迎娶公主。人只要娶进门,他们只要敬着,便能多得皇帝一分信任。
多好的买卖,十几年来,计划毫无差错,怎的如今生了变故。连上巳节诬陷宋宜之那次,都没想到最后被陈锦墨反咬一口。
离涞曲殿近了,贺垣想起一些事,犹豫着开口:“前不久清明那次,思昂与卓家姑娘同游,被公主撞见了。加上之前那次公主怀疑我们,会不会是气的这些?”
清明那次贺均有耳闻,不过听儿子说的,只是路遇公主,而公主却对他冷脸相待。却没提还有个卓素华。
今日贺思昂也被特许可以赴宴,就坐在里面,贺均远远地瞧着这个儿子。颇觉得不是很让自己省心。
如今不好多问,他只能先拉住弟弟,低声道:“你遣人去知会一声,告诉弟媳务必与公主说上话。试探她对贺家的态度,若是不好或不明,便遣人通知贵妃一声,她自有定夺。”
贺垣立即领命去办了,上巳节那遭引得皇帝疑心病起,与内廷联络不被怀疑也只有这一天了。能不能留住陈锦墨这颗棋,也全在这一天。
留得住便万事大吉,留不住……
后宫的事,自有贵妃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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