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妈妈出来后,摸着手腕上的镯子美滋滋,嘴里哼哼唧唧地,查吧查吧,别到了最后,发现自己还是个假的,那才有意思呢。
碧釉凝起眉头,满心疑惑:“大小姐,您明知道,宋妈妈的心都不在信芳堂,还将此事交付她……而且她说的那些话,可信吗?”
兰庭单手撑着腮,眼睫轻垂,拈着茶盖轻刮了刮茶沫,道:“不给人家点可乘之机,我怎么抓住他们的尾巴啊。”
上次谢家寿宴,孙桑海给她送来的消息里,言明了章氏的消失,背后有人襄助,虽然现在找不到人,但是,根据他们查出的内容来看,隐约与在庆安侯府居住的柳老爷有关。
谢兰庭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就是很想笑,柳老爷干啥啥不行,每次有什么三教九流,沾手的坏事一准查到他头上,非亲非故的,要她相信这个赌鬼特地来害她,还不如去信真鬼。
作祟的自然就是柳姨妈了。
她的理由简直太正当了,逆推一下,针对谢兰庭坏事干成功后,受益的人必定是与连氏有仇的她。
而且,她第一次见面,就说漏过嘴,她知道谢兰庭是亲生的,而谢如意不是。
关于章氏的最初消息,孙桑海认为,来得很诡异。
反正据他说,一路查过去简直太顺利了,除了最后没找到她本人,之前的踪迹追查,简直就是有人将画好了路标一样,直接把这些送上门一样。
现在就更好了,他们简直是怕她放手不查了,让宋妈妈将线索一句一句地传过来。
谢兰庭突然喃喃说了句:“人在五岁前的记忆会渐渐模糊。”
碧釉一脸迷惑:“啊?”
很奇怪,谢兰庭的记忆就仿佛从五岁,见到火泽时,才开始变得清晰,至于五岁之前的记忆,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像,
“但是感觉可能会留存,比如恐惧或者厌恶。”谢兰庭的语气很淡漠,垂着眼睑思忖道。
柳姨妈第一次见到她,态度就异常排斥,其实兰庭又如何不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会无端产生了这么大的恶意,除了有仇就是有仇。
碧釉挠头不解:“您现在是咱们侯府的大小姐,觉得这事可疑,直接告诉侯爷和夫人,不就可以了吗?”
兰庭将自己所做的事,都没瞒着她们两个丫鬟,红霜和碧釉知道的一清二楚。
现在,府里对大小姐的态度,更是不一般,何苦这么自己费尽心思的算计。
若是担心夫人不公允,听闻连家的老夫人对大小姐就挺好的。
“别想太多,无缘无故,”兰庭瞟了她一眼,掩唇打了个哈欠,道:“要他们帮我,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往往结果可能都不尽如人意。”
她不想放过柳姨妈他们,做起这些追根究底的琐碎事情,自然也不会假手于人。
兰庭佯装倦怠道:“这些日子虚与委蛇的,我也是很劳累啊。”
红霜倒是觉得大小姐演的很上瘾,一面对宋妈妈的时候,整个人变脸像是翻书一样,后续还要兴致勃勃的和她们探讨一下,有没有什么漏洞。
她看着自家大小姐,就感到很迷惘了。
谢桓终于是沉不住气了。
某日,到宛华堂请安后,谢明茵一早就借口没来,而兰庭正要依照惯例起身离开,留谢如意和连氏母女私人空间时,却被连氏叫住了。
连氏悄悄地与谢如意说:“如意,母亲有正事和你长姐说,你先回去好不好?”
“好,女儿告退,不打扰母亲和长姐了。”
兰庭眼见着,这母女两个说了两句话后,谢如意就强颜欢笑地借故告退了。
连氏回转过来,握着她的手,细声柔语道:“留下你是有正事要说的,你父亲昨晚说,要咱们家早早开了宗祠,也好让你认祖归宗。”
认不认谢家其实对兰庭来说,诱惑没有那么大,但这样可以彻底将她的名字从薛氏下划除。
“陛下这几日的不大好,你父亲在外面也委实忙碌的很,很多地方顾及不到你,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和娘说,娘都给你的。”连氏面带忧愁,不无暗示意味地与谢兰庭说。
她身为内宅妇人,自然是见不到薛珩的,只能在谢兰庭这边努力,打动这个女儿的怜悯之心,最好和他们一条心,虽然现在想来,有点不可能。
“女儿也很希望,及笄礼能够平安度过。”谢兰庭微笑着说道。
消息都传到内院来了,想必老皇帝的龙体,的确是不好了。
有了她这句话,连氏一下子抓住了什么,一面欣喜地点头,一面再接再厉道:“这是当然,母亲也拟了帖子,请薛大都督来,也算是专门感谢他的养育之恩,可好?”
早知道他们就是这个目的,谢兰庭随后点头:“好啊,一切按照母亲您说的办就好,谢家的确该感谢大都督的恩情。”
连氏迫不及待的就让人准备给薛府的帖子,一连写了两三张,最后挑出一张用词热情又不失诚恳的。
“大都督应当会来吧?”准备好了请帖,连氏还是怕不成,略有不安心地向兰庭寻一颗定心丸。
谢兰庭不负母亲所望,果然语气很轻松:“母亲放心。”
这种态度令连氏也笃定了不少。
太子已经册封了,皇帝也渐渐放权给东宫,从定王府出身的薛珩,就是最好的证明。
太子日日衣不解带,侍奉在皇帝的病榻前,做足了父慈子孝的场面。
说一句大不敬的,他们大可不必担心太多,果然还是早早册立储君,令人心安,等老皇帝驾崩后,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薛珩大抵也是这么想,对朝中的人情往来,并不推据,仿佛从去了庆安侯府的宴席后,就开启了一道门,每日的任务就是出去赴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自然最容易套话了。
他来者不拒的态度,让很多人缓和了心态,渐渐放松了起来,甚至认为,薛珩也不过如此,很快就沉沦进了酒醉金迷中,对他威严的恐惧也渐渐遗忘。
兰庭隐约也听了一些风声,她知道,火泽不是这种喜欢应酬的人,这么想来,必然是有旁的意图了。
不出半月,老皇帝驾崩。
因为对皇帝的驾崩,众人早有预料,到了那一天,正值谢桓休沐在家,窗外阴沉的天色下着雨,听见皇城里响起的钟声,众人还是略有恍惚的,尤其是谢桓。
他还真的忍住了,一直都没和谢兰庭吐露,到底是在恐惧什么。
雨夜过后,一切躁动的心都平静了,皇城里开始了一切早已经准备后的事务步骤,太子即将转变新的一重身份,登基为帝。
这些听上去声势浩大,但其实和她们这些内宅的人来说,这样的一天还是平常的一天,日升日落,一日三餐。
新帝登基的大典隆重而繁琐,百官都需入宫观礼,朝见新帝。
自从新帝登基后,当初站错队的谢侯府,就开始备受冷落。
当然还没有完,只是陛下初初登基,诸事忙碌。事后才是真正的大清算,庆安侯府在其中,也不过是小鱼小虾。
那把悬在头顶的剑,并没有因为皇帝继位而落下,反而重新高高悬起。
薛珩手持玉笏经过他面前,略微提声道:“谢侯爷,退朝了。”
“好、好。”此刻面对薛珩,谢桓心下莫名地,涌起一股惶恐惊遽之意。
既然陛下还未打算处置谢家,绝不是轻松带过,而是等着后面的大发落,他眼下喊冤更是喊不得,叫屈也叫不得,连什么罪名都不知道。
来了个太监,很快就请走了薛珩,谢桓望了两眼,只能魂不守舍地往外走,他是很想问问,薛珩有没有收到帖子的。
又或者,会不会来。
谢桓在外面和同僚吃了几杯酒,夜幕之后,才步履沉重,面色肃然的回了家。
谢疏霖雀跃地问道:“父亲,都好了吗?”
谢桓动了动唇角,却似乎没有什么心力和他们说话,连氏也有点慌了:“这不都已经完了吗?”
“什么就完了,你少说两句,帖子到底送过去没有?”谢桓现在听不得这种不吉利的话。
“送了的,侯爷放心吧,妾身哪敢遗漏。”连氏吓了一跳,轻声答,一面悄悄使奴婢去上了茶水来,一面轻声细语地安抚心情暴躁的谢桓。
在井然有序的洒扫往来声中,信芳堂开始了新的一天。
晨光熹微,方正冰裂纹圆心窗下,水磨花梨木的八仙桌上,摆着嫩黄的佛手,红霜和碧釉正在服侍大小姐梳洗。
今天对他们来说,都是很好的日子。
兰庭自己一边拿着桃木梳子,慢慢地梳着浓密柔顺的头发,消磨清晨的时光,一边看着小丫鬟拿着小竹枝,逗廊下架子上的绿毛鹦鹉,窗外鹅黄色的夹竹桃花,招摇地开着。
“大小姐,薛大都督来了。”
兰庭被这大清早的意外之喜惊呆了,提声道:“啊,请他等一等,我这就来。”
兰庭也顾不得再坐这里,慢条斯理地编头发了,催促丫鬟快一点:“快点,快点。”
“小姐别急,大都督又不会走。”红霜笑着说,头一次见到小姐这么焦急,最后帮她把头发编上绑起来,系上翠色的细长发带,顺着发丝垂下来。
薛珩在正堂等着她,未见人先闻声:“一早听见喜鹊叫,原来真的有好事。”
抬头见兰庭含笑进来,薛珩撂下手中的长青回雁紫砂茶盏,道:“来看看你啊,帖子写的那么诚恳,只怕我不来,你就似要哭的。”
“哼!”兰庭皱了皱秀气的鼻子:“那可不是我写的。”
薛珩见状笑了笑:“怎么这么孩子气,你可是要及笄的人了。”
“可我眼下还尚未及笄啊,等及笄之后再说吧。”兰庭难得与他饶舌两句。
薛珩这是头一次见信芳堂,地方虽然选的远了些,但好在也算是清净。
不过,还是不如都督府给她准备的院子。
“要是在这住的不高兴,等我腾出空闲里,把那边都处理完,带你回都督府去,要么,你自己回去也行。”虽然是坏了规矩的,但薛珩细细一想,还是她高兴点更重要。
兰庭余光瞥见已经来了的夏妈妈,信口道:“罢了,你若不来怎么都好说,你来了,断然我是走不得了。”
下一瞬,夏妈妈就垂头进来:“大小姐,该去宗祠了。”
谢兰庭轻轻应了声,转首看了一眼薛珩,他说自己等她,她才跟着夏妈妈前往谢家祠堂。
天清气朗,金风漫涌,一行人到了侯府的祠堂,两丛观音竹掩在白墙外,翠绿茂密,庭院里青石铺地,没有一片多余的枝叶,可见一早就好生洒扫过的。
他们先在外面等候,看着谢桓先自己叩拜祖先,以告惊扰之过,谢疏霖与谢兰庭站的很近,都静默的抿着唇,不出声。
庆安侯府的祠堂高而敞,只是有些阴冷,供着谢家先祖的牌位,烛火微晃,牌位上的很多名字,谢兰庭不太知道,但是第一任庆安侯,谢彬的鼎鼎大名,却是至今流芳世间的。
谢彬是开国之将,与开国皇帝也曾捻土为香,天地结拜为兄弟,从一身白衣到名传天下的白龙飞将,很了不得。
市井间流传了很多他们的故事,虚虚实实,但无外乎是忠勇双全的赞颂。
这般一想,能作为谢彬的血脉,是一件很光彩荣耀的事情,兰庭默默想着,不动声色地环顾四下。
她忽而眼眸一定,遥遥看到了宗祠里的桌子上,恭恭敬敬地供着的一卷明黄锦绸,她心下略有奇异,目不斜视地轻声问道:“这是何物?”
一侧的谢疏霖,与有荣焉道:“此乃父亲四年前于涉澜江凯旋后,陛下降恩的圣旨,宸翰之宝,自然该供在祠堂。”
这是规矩,皇帝的圣旨,一般都是这般安置的。
谢兰庭半低垂头颅,只露出一点白皙的秀颈,幽幽地追问了一句:“你说父亲去涉澜江,是什么时候?”
谢疏霖侧目瞧她,扬眉道:“四年前,你跟随薛大都督在镜州多年,应该听说过吧。”
四年前?兰庭突然觉得喉头一阵沉重的苦涩,她扯了扯唇角,敛住了心中突如其来的无措,有些消沉的低下眼睑。
她当然听说过,她还亲身经历了那场凶险异常的战役。
薛珩的身上有很多伤口,他自己很多记不清怎么来的了。
但有一道,兰庭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了,那是在涉澜江,为了救她留下的。
她忽而微侧了侧头,目光落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唇瓣轻启,幽幽地问道:“父亲守的,是哪一城门?”
谢桓也参与了涉澜江一战,还恰好是四年前,怎么会这么巧。
她闭了闭眼,涉澜江连年战乱,派过去的将士只多不少,谢桓当时守得是何处呢?
谢疏霖却误以为,谢兰庭是在故意揶揄自己,毕竟他从没去过涉澜江,关于战场上的情形,也都是道听途说罢了。
他面色略带尴尬,微滞道:“这……我怎么会知道,除了去参战的人,谁会清楚这些。”
况且,别说是他了,就是父亲自己再过两年,估计也忘得差不多了。
好在入族谱很快就开始了,谢兰庭没有再与他说话的机会了,谢疏霖才缓了口气。
他想起谢兰庭的语气很奇怪,有点不好的预感,但是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应该没有让她不高兴的地方啊。
谢疏霖拉回思绪,自嘲地笑了笑,什么时候自己居然也开始变得这样了。
兰庭看着谢桓的背影,薄薄地吸了一口气,略微咬住了牙关,这个人是她的生身之父,原来,四年前他们就曾经同在涉澜江,谁会想到呢。
一个差点被抓走的俘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城门之中的某位将领,会是自己的父亲啊。
这段回忆太令人郁郁,兰庭从祠堂出来时,脸上一点笑靥不见。
“这是怎么了?”薛珩一直就在外面等她,见少女出来后,神色不如先前活泼。
兰庭勉强笑了笑,捋起耳畔的发丝,侧目道:“啊,看见了先祖的牌位,略有感慨而已。”
听她提起谢彬,薛珩的眸光亮了亮:“嗯,早年听人讲第一代庆安侯的传说时,怎么也没想到,身边领着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后代。”
薛珩也是听谢彬他们的传说长大的,尤其是兵营里,这类打天下的故事最是令人耳熟能详,他回家后,没别的法子哄兰庭,也就只能讲这些哄她入睡。
谢兰庭听着他这样说,心情也好了一些,谁不希望自己是名将之后呢。
她以前甚至以为,自己可能是贼子贱籍的孩子,才会被扔掉卖掉。
谢彬啊,这是令谢氏一族光耀了百年的名讳。
“对啊,这么一想,真是一桩好事呢。”兰庭的衣袖上,沾染了淡薄的金光,语气舒缓。
薛珩没有再多追问,而是转了话,叮嘱道:“日后,你有什么事让人来寻我就是,我不在,告诉管事或者桑海,不必那么麻烦的递帖子了。”
秦怀龄说他对兰庭是蓄谋已久,一直在她面前装的甚好,随和的要命。
薛珩并不这么觉得,他只是希望兰庭过得好一些,恰好这个人是他自己而已,若是有更好,或者兰庭更喜欢的人可以托付,他也不是不不能松手。
“不说后面,小女子现在就有事相求,”兰庭宛然一笑,转手煞有其事地为他奉上一盏茶,待他不明所以地接过去后,才说出自己的意图:“朝大都督借上个把人用一用。”
“好说,做什么用?”薛珩不假思索,便应了下来,说让孙桑海将人给她安排过来。
兰庭背过手去,莞尔一笑:“套几只黄鼠狼罢了,不会太麻烦。”
少女弯眸而笑,纤长的眼睫下如同敛了星光,灿灿生辉。
下人听了吩咐过来,请薛珩到书房去:“大都督,我们侯爷有请。”
兰庭鼓了鼓腮,朝他露出一个“你瞧”的神色。
薛珩哑然失笑,抬手揉了揉她柔顺的头发,应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别弄我,乱了又要重梳。”兰庭故作嫌弃地躲了躲,睁大了眼睛,抬手挡住,不让他再碰自己的头发。
“好罢,我走了。”薛珩可惜地轻叹一声,状似无奈地收回手,都习惯了。
在小厮殷勤的目光中,薛珩总算是站了起来,由他引路去了谢桓的书房。
这个时辰天光好,书房里的光线亮堂,可能因为凝固的静谧,显得有些过分干燥了,廊下的小厮不敢离得太近,今个侯爷有贵客,都不让他们站的太近听见。
谢桓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面对薛珩时,脸上就开始冒汗。
反倒是薛珩,面上挂着清淡的笑,抬了抬手里的茶盏:“杭白菊泡的茶可以降火,侯爷还是先喝杯茶吧。”
“唉,这哪就降得下来啊,”谢桓走来走去,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听见这话,坐了下来,长叹一声后,开始说:“直说了吧,今日我请大都督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薛珩放下茶盏,一本正经道:“侯爷直说无妨,只要我帮得上忙。”
“陛下登基,乃是天命所归,”谢桓先是捧了一句,见着薛珩认真地点头,才定了定心,痛心疾首地说道:
“哎,只怪我早年有眼不识金镶玉,陛下尚在潜邸,涉澜江一役时,我曾带兵途径镜州定王府,王府也正陷流兵囿于的窘境,可大都督也知道,涉澜江之战何其惨烈,我也就……”
“也就拒绝了定王府的求援,是不是?”薛珩眸色微暗,却带着很轻松的笑意,他的姿态半点不刻意、不紧张,就是淡淡的流露出凌驾于谢桓之上的气势。
谢桓连连摆手否认:“不、不是,最后我定是要出手相助的,毕竟镜州也兵乱也是要平的,否则涉澜江那边也断不了啊。”
谢桓想要端茶杯喝一口,缓解一些自己的僵硬,可是手腕一抖,茶水差点泼洒出来,连忙抹了抹袖子,显得格外手足无措。
薛珩装作没看见,不徐不疾地继续问:“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
“没有,绝对没有。”谢桓拿出帕子擦着汗,觑了他一眼,小声补了句:“至于底下人干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我也不知情啊。”
翌日下朝后,蕴章殿里。
薛珩与皇帝二人君臣相对,谈论起了谢桓的这一番话。
“他是这么说的?”皇帝抬起眼帘,面带微笑发出一句喟叹:“却不是很详尽啊。”
“是,庆安侯特别为了此事,请臣密谈所言。”薛珩朗然道。
皇帝意味不明道:“不过朕也才知道,庆安侯府的侯爷谢桓,原来就是你为兰庭找的父亲?”
薛珩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自然也听出了其中的别有深意,谢桓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权臣,皇帝却很熟稔地说出他的名字,若是有好事,不会这么久才提及此人的。
那么,就是有仇了,还是让皇帝觉得比较耻辱那种。
最终,薛珩略有疑惑地恭声问道:“不知谢侯可是还有其他不妥之处,冲撞了陛下?”
皇帝此时大抵是扬眉吐气,心中畅意,便也生了谈及旧事的闲心。
他屈起手指指骨,敲了敲龙案,敛眉沉吟道:“嗯,这你来潜邸之前的一段旧事,你理应不知。彼时,皇长兄风头正劲,朕却只是早年就藩的藩王,难免会被一些人看轻了去,谢桓就是其中之一。
镜州王府的流兵之灾,想必你是知道,这个谢桓,恰好领兵途径镜州休整,朕困于府中,使人发信与他求援,谁知他们竟然与朕讨价还价起来,朕无法,只好暂时吞下这口气,依了他们的条件。哼,他倒是该庆幸,生了个好女儿。”
薛珩嘴角微抽,他可没听谢桓说出过这段来,还从皇帝身上敲诈过,怪不得他不敢讲出来,最后还推脱到属下身上。
定王早年就藩,母族无人,妻族微弱,又有先太子势大,其余的兄弟压在上面,作为一个不受重视的小王,这些官员有恃无恐的原因都在这里。
谁也没想到,就是定王自己也料想不及,太子能够自己作死倒台,而他以而立之年,居然还能够走上夺嫡这条路。
他还赢了,一路走来天时地利人和,展现的淋漓尽致。
看谢桓战战兢兢的样子,怕是没少从当年的定王府狠坑一笔啊,这雁过拔毛的事,其实也司空见惯,但薅到未来皇帝身上的,只此一桩。
“既然谢桓都求到你这了,这个面子,朕不好驳回啊。”皇帝的嗓音很和煦,带着来两份玩笑的意思,分外大度地摆手道:“巴陵早说在宫里憋闷久了,早早就央着朕,要去兰庭的及笄礼,也不好让她失了意。”
薛珩躬身谢恩过后,退出了蕴章殿。
主要还是谢兰庭拿了谢桓的虎符,在皇帝这里减削了两份怒意,才没有一开始就将谢家拉出来,杀鸡儆猴。
余下的,就要看谢桓自己能不能意会了。
这些旧族勋贵抱的太紧,皇帝可是不会喜欢的。
土崩瓦解了才好,薛珩也支持皇帝此举,除了因为这是他追随的君主,其外就是薛珩知道,他们薛家的败亡,就是这些世族的手笔。
他们依仗着暗地里的根基人脉,去毫无痕迹的杀败一个小家族,简直是轻而易举,他们的家族被覆灭后,甚至都不知道是被谁下的手。
薛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们已经腐烂掉了,腥臭不可言,其实对于刚登基的陛下来说,开始就这么大动干戈并不好,所以,他们只好循序渐进的来,谢桓是那个开始。
孙桑海一直在宫外等着,见到了薛珩出来,立刻跟上前:“大人,谢侯爷一直没走。”
这是专门等着他呢。
等到了谢桓的面前,薛珩又恢复了淡然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的异色。
谢桓当然不敢和他们明着问,说了让谢兰庭入族谱后,细细端详着薛珩的神情变化。
对方掀起眼帘,吐字声音清而正:“希望及笄礼不要出任何的意外。”
听了他这句,谢桓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拱手告别后,他才脚底打飘地走到马车上,掀帘抬起头看着湛湛青空,重获新生一般。
他是无比的轻快起来,甚至想要无声的喝彩。
但他还是头脑清醒的,压抑下所有的亢奋,因为这不是可以放肆得意的地方,还有很多倒了霉的,作为躲过一劫的人,谢桓绝不能在这里招惹风头,否则会引来嫉妒就糟糕了。
谢桓无声的大笑,可是过了一时,他的笑意渐渐消退。
因为他忽然想到很恐怖的一件事,薛珩对陛下的影响,远远的超出了他的想象,人人都道薛珩此人不容小觑,谢桓直至今日,才真真正正的信了。
杀人性命算什么,真正厉害的是想让你活,就让你活。
而且,他营营逐逐这么多年,却还要靠一个后辈来庇佑,又在谢兰庭这个女儿面前丢了脸,谢桓仔细一想,一度还是有些不能面对。
看着庆安侯的马车离开,孙桑海疑惑地问道:“大人,您真的为谢侯府求情了?”
“当然。”薛珩慨然道。
孙桑海疑惑更甚:“您不是说,当初在涉澜江下令关闭城门,夺您功劳的将领,就是庆安侯吗,为何现在还要帮他?”
出身军侯之家,到了涉澜江后,却连城门都不敢出,最后又将打了胜仗真正的将士阻拦在城外,谢桓只是一个窃贼。
窃取了别人的军功。
薛珩回首淡淡一笑,负手道:“若不然呢,现在闹出来,兰庭的及笄礼,不就不好看了吗?”
孙桑海:“……”这都什么时候了。
薛珩:“现在诸事未定,不是算这些的时候,该收拾他们的,当然一个都不能放过。”
皇帝松了口,不是不计较谢桓的冒犯之罪,而是暂且推迟罢了。
他们要清算旧账,有的是时间。
孙桑海突然想到了兰庭,略微忧虑道:“到时候,大小姐恐怕也都要知道了?”
照谢兰庭的性子,大抵会愧疚死的。
薛珩轻轻“唔”了声,眉心微拢,颔首道:“是啊,所以还是尽量在成亲后,再让她知道吧,我可不希望,这门婚事会出现波折啊。”
提到兰庭,薛珩语气温软了些许,低眉沉吟了片刻,又交代孙桑海切不可在兰庭面前露出任何马脚。
孙桑海无不应的,其实在他们看来,大小姐和谢家除了所谓血缘,别没有什么关系,根本就是不同的。
谢疏霖见到父亲归家,举止神情与前两日如丧考妣大有不同。
谢桓让小厮去请了各房主事的来,并没有细说发生了什么,而是对家人说,从今日之后,可以像从前一样,不必再畏手畏脚的了。
谢家人闻言,自也欣然不已,这段难熬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前段时日,家里的女孩连曲水流觞的宴会都不能去,更别提他们这些在外行走的男丁了。
与其他沉浸在兴奋里谢家人不同,谢疏霖难得细心一回,注意到了父亲如释重负的模样。
他一路跟着父亲到了书房,等四下无人,才问道:“父亲,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
谢桓看了一眼自己的嫡子,想着他也马上就要长大成人,索性就将昔年过往统统与他说了,也好让他成熟些。
“原来这么惊险啊,终于过去了。”谢疏霖也是听得一惊一乍,心情跟着跌宕起伏。
他最后抚着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了一句:“我说呢,那天谢兰庭一直问我,咱们家是不是有过什么大事。”
谢兰庭也是傻,问他管什么用?谢桓正要微笑,忽而背后悚然一凉。
这么说,谢兰庭早已经猜出,谢家背后藏匿着极大的祸事根源。
但他否认后,谢兰庭就真的沉得住气,半句都不问了。
这丫头究竟是有足够耐心,等着他自己说出来,还是笃定了,即使整个谢家倾覆,她自己也会毫发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