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邱女先生回到楼上,看着谢兰庭未曾动过的碗筷,木然地坐在桌案前,怔忪了许久,未曾回神。
没容她一个人思忖太久,就有人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抬首一看,正是她的赌鬼弟弟,一脸晦气地推开了伙计,睁圆了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饭菜,拢了拢几日未曾换洗的衣裳,坐下来骂道:“邱言,我被人追着打,你却在这吃香的喝辣的。”
“我是给谢家大小姐道歉,算了,这桌菜你吃吧。”邱女先生解释了一句,就见他已经扑了上去,这是个连饭钱都不会留,宁可饿死在赌坊里,也要赌最后一把的赌鬼,却也是她的亲弟弟。
看着这个状若疯狗的背影,恨不得他吃死好了,不由得没好气道:“还不是你自己赌钱不成器,怨得了谁,我每天给你收拾烂摊子。”
那家伙头也不抬:“谁让你是女人,不听话信不信我卖了你!”
邱女先生魂不守舍地,从里间走了出来,坐在大堂的角落处,蹙眉暗自垂泪。
她知道,有了谢兰庭的那句话,她在雅正的女先生身份算是保住了。可摊上了这么个弟弟,她又知道,有些路,注定是要越走越深的。
只不过是早与晚的问题而已。
二楼的另一间房间,正有人打开窗户透气,看到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那人却蓦地愣住了:“薛兰庭?”
“三公子在看什么?”背后的侍从被冷风吹得有些冷。
楼下的马车已经徐徐驶走,秦怀龄关上了窗户,脸上恢复了淡漠:“罢了,许是我看错了。”
他想自己真是魔怔了,看到人家小姐的背影,都能错认成薛兰庭。
啊,莫不是真的被薛珩给影响了。
回到马车上后,兰庭倚靠在软垫上,若无其事地问道:“是不是很想帮帮她。”
碧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啊,大小姐,这邱女先生也不容易。”
兰庭接过了红霜递来的手炉,将掌心贴了上去,慢悠悠地说:“你帮不了,她也割舍不断,除非有一天,我也能不喜欢侯府了,我就相信她能舍弃这个弟弟。”
碧釉闭嘴不说话了。
她当然不希望,自家小姐会与侯府有所嫌隙。
兰庭吐出一口气,说:“这就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事,没人能帮她。”
邱女先生不过是太缺母亲的爱护,所以,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要得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越是求而不得,就越是要不惜代价,对此谢兰庭深有同感。
只是,她比邱女先生更幸运,因为她失去的,最终还是回来了。
要她放弃这个弟弟,她做不到的,而与这个赌鬼弟弟一刀两断,是她抽身的必经之路。
做不到,就要终生在苦海里沉浮。
邱女先生不是唯一一个。
其实还有一点,兰庭看破未曾说破,那就是邱女先生的嫉愤。
褪去先生与学生的身份,她与兰庭曾是一样的人,都是活在这身不由己的市井里,忽然有人能够一跃而上,看着兰庭进入到贵女的阶层,也感到异常不满,她难免心中不忿。
排挤出去,当然最好。
人心之恶罢了。
兰庭没有回侯府,而是让马车在途径花坊的时候,停了下来,说辞也是要买一些花回去。
花坊的店门果然开着,只是冬日里没有什么人。
进入花坊的那一刻,两个丫鬟不禁低低惊呼出声,仿佛一瞬间从冰冷森寒的冬日,一脚踏入了花意浓浓的春天,层叠的各色花卉在房间里,窗户上用的是薄透的窗纸,冬日的天光照耀进来,鼻息间满是芳香沁人心脾,团团簇簇,绚烂之至。
“今日真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余娘子不熟练地说着奉承话,俨然一个刚到京城做生意不久的人:“各位里面请,二小子,还不快去沏茶。”
不知道余娘子他们花掉了多少钱,才在这样的地界弄起了一个花坊,想必是少不了薛珩的斡旋,过了半刻钟,碧釉忍不住过来说:“小姐,这里面有点太热了。”
兰庭回头一看,碧釉和红霜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热汗了。
她却觉得正是很暖和,许是她身为小姐,穿的衣着较为轻薄舒适,又或者,是兰庭自身的缘故。
余娘子赔笑道:“没办法,咱们这花啊,怕冷,就离不得暖房的。”
兰庭笑了笑,转眸对二人说;“你们去门口凉快一下,有事我会叫你们。”
“多谢姑娘。”碧釉一喜,拉着红霜一起出去,不忘与小姐道:“姑娘有事叫我们。”
兰庭笑着摆了摆手:“嗯,我知道,快去吧。”
看着二人出去后,余娘子恭谨地问道:“姑娘,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要的消息,我已经打探到了,你们送去给他。”兰庭负手打量着花坊里的布局,和寻常的花坊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区别,花香四溢,屋子里打理的很暖和。
“缘是这样,”余娘子听了,才放下心来,只含笑看了眼她身后,抬手道:“姑娘亲自和大人说吧。”
“什么?”兰庭拧眉讶异,随后转头一看。
薛珩站在楼梯边的一丛鹤望兰后,正负手看着她,眸光湛湛:“这么快吗?”
不需多言,他就知道,她已经办妥了。
“火泽,”兰庭猛然雀跃了一瞬,克制住明朗的心情:“你怎么在这?”
少女披着海棠红的披风,站在花海浓香之中,像极了一簇怒放的海棠,至美至盛,回到侯府后,她在渐渐发生着变化,这都是他不曾熟悉的。
也许有一日,她会变得完完全全的陌生起来。
薛珩笑意微淡,瞥了眼外面的影子,抬手朝上一指:“楼上谈。”
说完,转身就往楼上去了,兰庭应了声,提裙跟了上去。
到了二楼,薛珩的侍从正在楼上,见到她拱了拱手,显然已经早来这里了,上完茶水后,余娘子极有眼力见的退了下去。
兰庭脱掉了斗篷放在桁架上,梳着灵蛇髻,乌发如瀑,光洁的额头上精致的花钿,薛珩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座椅,她敛裙落座后,开门见山道:“范家的大小姐是称病抱恙,是假的。”
她的语气格外笃定,薛珩将桌上茶壶推给她:“你怎么敢断定?”
兰庭坐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试问一个重病在身的人,怎么可能吃蜜炙羊肉这种东西,我让人去酒楼问过了,范二小姐自从大小姐抱恙后,便常常去买。此前,她自己并不喜欢,只是陪同姐姐去,之后,若是不进女学的日子,她会打发小厮仆妇去买。”
薛珩没有言语,指尖摩挲着杯壁,似乎是在忖度,她的话是否有理。
“若是不信,今日你可遣人去问问,今日正是女学歇息的日子。”兰庭抬起脸说。
他的身侧是一盆火红的茶花,其中一枝别有生趣地垂伏到了桌面上,含苞待放的花苞,被薛珩杯中氤氲的茶雾笼罩,溢出了别样的氛围,朦胧地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好,我知道了。”接着,薛珩就招侍从来,低语吩咐了几句:“你去得月楼问问,从侧门出去。”
侍从离开后,薛珩想到方才的两个丫鬟,都是谢家的的人,问道:“要不要我派人到你身边?”
兰庭下意识一口回绝:“不必了,又不是去做探子的。”
她鲜少拒绝薛珩的提议。
薛珩没有任何不悦,声音很轻的颔首道:“好,既然你不愿,就不提了。”
他也同样很少强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