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宗人府、尚宫局的人走马灯似的来, 风荷猫在自己院子里清净休养, 场面上需要出现的时候就露个脸。
依然是丹草与杏花贴身侍奉,崔尚宫又派刘司赞带着八位女官三十二位宫女前来供她差遣, 风荷跟刘司赞笑道:“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不习惯。”
刘司赞笑道:“进了宫后,需要劳心,自然就不劳力。”
“其实劳力更爽快不是?”风荷托着下巴,“比如田间农夫, 一日劳作挥汗如雨,回家后大口吃饭, 倒头就睡,倒令人羡慕。”
“话是那么说。”刘司赞摇头, “有的时候一年劳作, 都不见得能填饱肚子,一家老小都张着嘴等着, 愁得哪能睡着?”
“是啊,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风荷叹息,“我得帮衬着皇上, 让他的子民都能吃饱饭。”
刘司赞点头道:“女史这几句话,是皇后该有的胸襟,百姓有福了。”
风荷拍一下脸:“刘姐姐取笑我。”
“可不能再叫姐姐了, 奴婢当不起。”刘司赞笑道, “对了, 奴婢过来季府前,特意去了趟延福宫。”
风荷垂了眼眸:“那些人,如何了?”
“韩彩娥跪在我面前求饶,说是看到翠玉想起了女儿,便攀谈了几句,并没有想害她,一行哭一行说的,哭诉自己思念儿子愧对女儿,头发几乎全白了,也是可怜。”
“叶和还是那样阴森,他看到我,咬着牙自己掌嘴,打得满嘴冒着血沫,问我可行了?我吓得赶紧就走。”
“经过嘉肃皇后窗下的时候,她刚服了毒药,她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她说心里有蚂蚁在爬有虫子在咬,她哭着喊穆宗皇帝,她一声一声叫着惇哥,她说你总是那么淡然,我不知道会这么疼,我对不住你,这天底下只有你真心对我好过,别的人都是利用我,贪慕我的美色,轻视我,还羞辱我,惇哥,等我死了我去陪着你……”
“我隔窗往里一瞧,她头发蓬乱两眼血红,她在屋中不停转圈,她喊着惇哥,突然又骂了起来,你当初口口声声爱我,可你迷上了小医女,你背叛了我,你还让她怀了你的孩子,我诅咒她,诅咒她母子两个不得好死,我诅咒你,诅咒你江山断送陵寝被掘……”
刘司赞没有说下去,风荷笑笑:“她要诅咒的人很多,不用问,有皇上,有我。”
“嘉肃皇后曾经无限风光。”刘司赞摇头叹息,“每一根发丝每一片指甲,都精致华美,走过处淡香扑鼻,总是引得男人们目光追逐,如今悲惨如疯妇,我问韩彩娥,她有没有尝试过自尽,韩彩娥摇头,从来没有,吃饭的时候一边吃一说,我要活下去,睡觉前会说明日已定要醒过来。”
“她那样的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弃希望。”风荷说道,“很可怕,但足够坚韧,也算是她的可取之处。”
“不提她了,她再怎么不肯放弃,她的风光永远过去了。”刘司赞笑道,“宫中如今景象一新,花团锦簇,等着新主人呢。”
风荷就笑,笑着举起手中史书:“刘姐姐,我很怕,怕自己做不好,我正加劲读书学习,进宫后能不能委屈刘姐姐来坤宁殿,在我身旁辅佐?”
“求之不得。”刘司赞笑道,“说不想做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呢?只是,不能再叫刘姐姐了,奴婢怕折寿。”
“叫得顺口,进宫前先这么叫。”风荷笑看着她,“怎么不见静宜?迫不及待回府待嫁去了?”
“她呀,正带着司乐坊的众位女官排演《百鸟朝凤》,要在娘娘大婚时献礼呢。”刘司赞笑道。
“她有心了。”风荷笑道。
二人说着话,杏花气呼呼走了进来,风荷忙问怎么了,杏花哼了一声:“自从宫里传出消息,说女史姐姐要做皇后,外面传的话可难听了……”
“打住。”风荷摆手制止,“难听的话我不想听,我只想听好的。杏花,你也一样,休要去听那些闲言碎语。”
“奴婢不想听,可总往耳朵里钻。”杏花嘟着嘴。
“能对骂就骂回去,能打就打回去。”刘司赞说道,“小禄快从巩义回来了,以后你出门的时候带上他,你来骂他来打。”
风荷笑得不行:“杏花嘴利,小禄身手好,刘姐姐这是知人善用。”
“自然了,不能见人就骂,逮谁打谁。”刘司赞给杏花面授机宜,“你得找个有身份的,身份越高越好,骂她个狗血淋头,打她个头破血流,再让她有苦说不出,这叫做杀鸡给猴看,其他人听说了,自然不敢再多言多语。”
“不理她们就好。”风荷笑道。
“外面有些人说的话确实难听,不只说女史,还说季夫人,还是要刹一刹才好。”刘司赞恳切说道。
风荷一听长眉倒竖,咬牙道:“说我就罢了,不许说我娘,杏花,你跟小禄带上一队人马,遇上嘴贱的,给我狠狠掌嘴。”
没几日,听说兵部白尚书的夫人在胭脂铺里挨了打,打得鼻青脸肿好不悲惨,告到顺天府,顺天府尹说不敢管,白夫人回府跟老爷诉苦,白尚书气冲冲进宫到圣驾面前为夫人讨回公道,被皇上一通训斥:“自家夫人嘴贱不贤,挨了打不知闭门思过,还来朕的面前啰嗦。”
白尚书不依不饶:“未来的皇后娘娘纵容刁奴,不知约束下人,皇上若不施惩戒,朝堂众臣与各家命妇只怕不服。”
“那家的命妇不服,站出来告诉朕,让她们不做命妇就是。”皇上盯着白尚书,“霍廷正在时,你还算老实本分,霍廷正一走,你跃跃欲试想要掌管禁军,在府中趁夜宴请军中武将,以图结党营私,朕撤了你的尚书,你的夫人自然也不用再做命妇。”
“皇上这是欲加之罪,臣不服。”白尚书大声说道。
皇上掷过一卷手册在他脚下:“这是你宴请的武将名单,自己去看。”
白尚书拿起来,翻了两页手开始发颤,皇上一声冷笑:“你想错了,朕没有在你府中安插探子,这些都是你的夫人跟人闲聊时说出来的,她一会儿骂皇后,一会儿骂皇后的母亲,一会儿吹嘘你家宾朋满座,说你要执掌兵权,本朝的一半江山,以后都是白家的。”
“贱妇愚妇。”白尚书抖着唇骂道,“嘱咐她谨言慎行,不要乱说,不要乱说……”
“这么说,白大人是承认了?”皇上沉声问道。
白尚书没说话,皇上笑笑:“你认与不认,让这些人前来对质就是。”
白尚书沉默片刻,突然叩头下去:“臣听信他人撺掇,头脑一时发热,打错了主意,臣请皇上降罪,只求不要罪及臣的家小,臣的老母亲年过八十,臣的小孙孙刚过满月……”
“打住。”皇上摆摆手,“你是史官出身,朕看过你编纂的史书,甚为出色,朕要为穆宗皇帝正名,你到史官修改史书吧。”
“臣谢皇上隆恩。”白尚书喜出望外。
傍晚的时候,风荷收到一封书信,打开来竟是皇上亲笔,简短言说如何罢黜兵部白尚书,提拔聂将军之事,并说如今六部都在朕的掌握中,最后说道,既是你之功,也是朕娶后带来的祥瑞。
风荷忍不住笑,将信看了许多遍,越看越想他。
一月相思煎熬,眼看着婚期临近。
初六这日傍晚,杏花进来说道:“夫人说尹大人来了,求见女史姐姐,夫人让问问女史姐姐,见还是不见?”
“见,自然要见。”风荷想都没想。
进了前厅,尹尚正在客座上坐着,瞧见她进来起身一揖:“没想到你会见我。”
“尚之既刻意前来,定是有事。”风荷坐下笑道,“我为何不见?”
尹尚也坐了:“我来呢,一是给你贺喜,二是告别。”
风荷一惊:“你要往哪里去?”
“皇上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以致于不通人情世故,成亲后不知调和尹家与霍家的矛盾,害玉茹受了很多苦。我奏请皇上外放州县做官,体察民生疾苦,皇上下旨,派我去往长安州定县做县令。”尹尚笑道。
“定县贫苦,强盗出没,贼兵四起,怎么去哪儿?”风荷忙问。
“最苦的地方,才能得到最好的磨炼。”尹尚说着话犹豫片刻,“还有,可远离父母。”
风荷没说话,尹尚忙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孝?”
风荷摇头:“我觉得你不再愚孝,倒是好事。”
“母亲得知玉茹有了身孕,又张罗着为我纳妾,玉茹说不愿,母亲就要对她动家法,好在我回去给拦住了,可只能拦得住一时,岳丈一离开京城,母亲就带着两位妾室气势汹汹上门,让身旁的两个婆子摁着玉茹,让她罚跪,玉茹如今不再委曲求全,及时打发人进宫找我,否则只怕孩子不保,我忍无可忍,当着玉茹的面大声斥责母亲,母亲寻死觅活哭闹不休。”尹尚叹一口气,“我思来想去,下定了决心,我会带着玉茹一起前往定县。”
“甚好。”风荷点头,“我为你们高兴。”
说着话想起皇上信中说六部都在掌握,问道:“尹侍郎如何了?”
“皇上说他无侍郎之才,免了他侍郎一职,派到顺天府任通判去了。”尹尚说道:“兄长在禁军中任一名文书,也不用离开京城,有兄嫂照拂父母,我离开也更放心。”
“可有霍大将军的消息?”风荷问道。
“岳丈到了幽州,见到姚瓒与艳茹后,散了对皇上的满腔怨气,对姚瓒的怒气又生,将他好一通毒打,艳茹伏在他身上为他求情,岳丈到底舍不得责打女儿,这才罢手,姚瓒捡回一条性命,正卧床养伤。前日来了书信,还挺高兴,说是艳茹一刻不离得照顾着他,他残废了也知足。”尹尚摇头,
“满朝文武,岳丈最难对付,他富有才能,又严于律己,皇上挑不出他的错处,自然就拿不到兵权,没想到皇上以他的两个女儿为牵制,四两拔千斤,登基一年多,已是百官臣服四海归心,真正令人佩服。”
风荷抿着唇笑,尹尚也忍不住微笑:“看你这模样,好像我夸的是你。”
“让你见笑了。”风荷扭着手,脸上浮起羞赧之色。
尹尚笑看着她唤声来人,青砚笑嘻嘻捧进来一架绣屏,揭开上面覆着的红绸,但见花开雍容色彩绚丽,是一副绣工精美的《花开富贵》,风荷赞叹道:“这刺绣巧夺天工,是哪家的妙手?”
“我画的底稿,玉茹一针一线所绣。”尹尚躬身一揖,“是臣夫妇给皇上与皇后娘娘大婚的贺礼。”
风荷诚恳道谢:“我太喜欢了,会搁在书桌上,每日都可瞧见,尚之,谢谢你,也替我谢谢玉茹。”
说着话唤一声杏花,吩咐她去房中拿出一顶虎头帽与一双虎头鞋,笑着递给尹尚:“这是我娘做的,是我提前送给孩子的满月礼。”
尹尚也不客套,接过去笑道:“玉茹定十分喜欢。”
二人又说一会儿话,风荷一直将人送到府门外,看着他上了马,挥着手中帕子心中一酸,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尹尚突在马背上回头,轻唤一声风荷,拱手说声珍重,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夜里坐在灯下端详着绣屏,想起与尚之年少相识相恋,十四岁到十七岁,逛遍了建昌城的大街小巷,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之后决然分手,带给他多年的伤痛,京中重逢后,他不计前嫌,数次站在她身边帮她,不由泪盈于睫。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声音说道:“怎么,舍不得了?”
抬头看过去,皇上缓步走了进来,跟她挤坐在一把椅子上,指尖抹去她的眼泪,咬牙道:“今日为何见他?”
“告个别嘛。”风荷吸一吸鼻子。
“就这么伤心?”皇上捏一捏她鼻子。
“我与尚之少年相识,那一段感情这辈子都不会忘。”风荷靠进他怀中。
皇上哼一声,躲了一下,又挨得更近,任由她靠着,风荷靠一会儿轻声问道:“皇上为何让尚之外放?”
“他是书呆子,需要锤炼,自古宰相出于州县,朕看好他,有意栽培他。”皇上说道。
“为何是定县?”
“最苦的地方,才能得到最好的磨炼,定县离幽州不远,霍廷正可照拂他们夫妇。”
“皇上倒是好心。”风荷说道,“那么,为何非得是这几天?”
“定县原来的县令升告老,职务出缺……”
“再等三天也不行?”风荷打断他,从他怀中抬起头,“你又吃干醋是不是?”
“没有。”皇上扭脸避开她的目光。
“今夜里皇上还走吗?”风荷问道。
皇上摇摇头。
“皇上不说实话,不走也不让碰。”
“你说了不算。”他猛然起身,弯腰将她抱起,轻轻搁在床上,俯身看着她,“朕碰过了,你能如何?”
风荷伸臂勾住脖子往下一拉,唇贴住他唇,轻声道:“说实话。”
他紧抿了双唇,风荷看着他笑道:“我要喊娘了啊。”
“好吧。”他无奈说道,“你心里在意他,朕嫉妒,不想让他看到你最美丽的样子,特命他大婚前离京赴任。”
风荷瞪着他:“堂堂皇上,是孩子不成?”
“反正,朕就是嫉妒。”皇上啄一下她唇,“朕嫉妒他,还嫉妒才荣。才荣明日就到了,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你高兴了?”
风荷笑了起来:“果真?荣公子真的要来吗?我想去信邀请,都不敢。”
“不只是他要来,他还带着自己的未婚妻。”皇上看着她。
风荷两眼一亮,不置信问道:“荣公子定亲了?”
说着话勾住他脖子没头没脑亲上去,亲了不知多少下,兴奋嚷道:“太好了,荣公子定亲了,我太高兴了。”
皇上哼了一声。
突听外面季夫人说道:“风荷跟谁说话呢?这么晚了还不睡?”
二人齐齐呆愣,惶急看着对方,用眼神在问:“怎么办?”
吱呀一声,门开了,季夫人走了进来,和气说道:“今日初六,初九出嫁,这三日娘过来陪着你睡,跟你说些体己的话。”
“娘。”风荷忙道,“说句不知羞耻的话,我都有了身孕,不用娘再教我什么。”
“体己话就非得是教夫妻之礼吗?就不能说些别的?”季夫人说着话往里走,“你出嫁后有了丈夫,哪里还会跟娘睡?再等到生下孩子,丈夫都得靠边站,娘趁着这几日黏一黏女儿,不行吗?”
皇上唇贴在她耳边:“朕不想靠边站。”
风荷说一声行,忙忙推开皇上,指了指床下。
母亲与她说了很多话,一直说到夜半方睡。
醒来的时候已天光大亮,身旁母亲的枕席已凉,想来是照例天不亮就起,忙碌着为女儿备嫁。
风荷伸个懒腰,他呢?估计早走了。
施施然起来梳洗,杏花铺着床突然啊了一声,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皇上怎么还在?”
风荷一愣:“没有啊,早走了。”
“在床底下睡着呢。”杏花忙道,“刚刚皇上在床下翻身,撞得床震动了一下,奴婢吓一跳,蹲下去一瞧……”
“昨夜里,是你放皇上进来的?”风荷指着她。
“对啊。”杏花理直气壮点头,“文丰中官跟小禄诉苦,说皇上相思成疾,总发脾气骂人。小禄跟奴婢一商量,我说女史姐姐也想着皇上呢,不如让他们见一面,两下里一合计,我们两个配合得天衣无缝,皇上神不知鬼不觉就进来了。”
风荷曲起食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走到床边蹲下去往里一瞄,皇上仰面躺在青砖地上,两手搁在胸前,睡得正香。
又拉又捅才将他唤醒,他懒散问道:“什么时辰了?天快亮了吧?”
“都日上三竿了……”风荷说道。
就听咚得一声,皇上头磕在床板上,从床下爬出来急惶惶道:“今日大朝会,得赶快回宫。”
说着话起身向外,就见桃夭抱着猫儿在前,季夫人在后,迎面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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