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扎着醒了过来, 坐起身看向窗外, 夜色漆黑如墨,艰涩唤一声杏花, 想问我昏睡了几天几夜, 却再发不出声。
“刚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这会儿外面在下雨。”是丹草在说话,她温热的手抚上风荷额头,轻声说道, “杏花和长生姐姐还在殿中寻找岳儿,羽雁的手下和内寺所的人打了起来, 咱们这边人少,落了下风, 羽雁去找姚将军交涉未归……”
她怎么交涉?肯定得动刀动剑。
风荷想说话, 嗓子里堵着发不出声,急得手握成拳用力捶着床榻。
丹草递了茶盏过来, 风荷不耐烦推开,丹草看着她的眼:“是提神的茶,岳儿不见踪影,安秋她们一直未归, 良府那儿……”
风荷摆摆手制止她说下去,接过茶盏仰脖子就往下灌,灌了一盏劈手夺过她手中茶壶, 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喝着。
丹草两手紧紧捏在一起:“长生姐姐骂我, 问我出事的时候为何不在, 她质问我是不是风荷为你的孩子安排好了出路,你就要背主?我只想说,我没有……”
“我知道。”风荷终于能发出声音,抹一抹嘴角淌下的茶水,“你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撒不开手,一直跟着送到延和殿,去了还是放不下,又陪了一会儿孩子才回来的。”
丹草眼泪落了下来:“多谢你信我,我能为你做什么,你吩咐就是,只要我能做的,就算豁出命去……”
“我得去趟紫宸殿见一见姚将军,你在这儿替我守着等候消息,有任何事让长平迅速知会羽雁。”风荷说着话猫下腰往地上一趴,钻入床下揭开盖板进了地道。
地道中黑暗阴冷潮湿,她扶着墙摸索着前行,手下突然摸到一团什么,触手黏腻冰凉,并在缓慢得蠕动,屏住呼吸甩一甩手继续向前,又有什么从鞋面上爬过,毛茸茸得扫过脚背,她顿住脚步,原来他每天走过的地道是这样的,而非宽敞明亮四周镶嵌着大理石,难怪他从不肯让她从地道里进紫宸殿。
岳儿出事后,她还是头一次想起他。
她吸一下鼻子。
有灯光从对面远远而来,光团中的身影高大挺拔,身穿黑色直袍,外罩赭黄大氅,脚蹬黑绒面皂靴,步伐从容不怕,他越走越近,他的面容冷静坚毅,他的眼神深邃,他的薄唇紧抿,他身上有沁人心脾的薄荷香。
风荷迎过去,唤一声皇上,声音颤颤得,眼泪落了下来。
他从她身旁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沉声说道:“风荷,别怕,不要畏惧勇往直前,因为你没有选择。”
她伸手去揪他的衣袖,手指却撞上坚硬的墙壁,钻心的疼痛将她从恍惚中拽回,眼前更加黑暗,没有灯光,更没有他。
用力甩了甩头,咬着牙继续朝前走,手上脚上爬过的东西再不觉得可怕,她的身心俱已麻木,只想着不要畏惧勇往直前。
她走了很久,额头撞在了墙上,捂着额头仰脸往上看,依然是漆黑一团,心里明白大概是地道到头了。
伸手在头顶摸索着,果然有一块盖板,找到手柄握住了用力向上一推,咯噔一声,跟他每夜里过来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攀住洞口向上爬,咣当一声,头顶撞上了床板。
伏下身子大睁着眼观察四周,朝着一处微光爬了过去。
眼前豁然开朗,有灯光透窗而入,她站起身出了寝室,一个小黄门正靠坐在香炉旁打盹,绕过去跨出门槛,目光扫过廊下,两个小黄门头碰头小声说笑,她撑起旁边竖着的油纸伞,走进如织的雨幕。
一队夜巡的内禁卫从身旁走过,她大声喊道:“等等。”
走在队伍前头的副将猛然回头,沉声喝问:“是谁?”
喝问着向她冲了过来,举起手中灯笼对上她脸,惊道:“果真是个女人。”
说着话已抽刀而出,风荷忙道:“这位将军且容我说句话,我是宫中尚食局的司膳女官,姓曲名风荷,在荣华殿大皇子身边侍奉,大皇子今日早起去往观稼殿替皇上亲耕,至今未归,后宫的人都在寻找,却不见他的踪影,我特来见姚将军寻求帮助。”
明晃晃的刀亮在眼前,那位副将阴鸷的眼审视着她:“你如何进来的?”
“撑着伞从后殿进来的,雨太大,值守的人估计与将军一样,将我当做了小黄门。我也因为大雨有些迷了路,有些糊涂,转转悠悠就到这儿来了。”风荷忙道。
副将狐疑看着她,风荷忙道:“烦请将军将我带到姚将军面前,我将大皇子的事告诉姚将军后,要杀要剐随将军的便,我区区弱女子还能跑了不成?”
“若是羽雁那样的女子,可就坏了。”旁边一名内禁卫打趣说道。
副将挑了眉,风荷忙道:“我知道羽雁,我手无缚鸡之力,可没有她那样大的能耐。”
副将没说话,风荷又道:“这么大的雨,大皇子危在旦夕,将军若将我带到姚将军面前,皇上回来定记将军一功。”
又一名内禁卫走了过来:“王副将,我与小耿带她过去,大皇子若有个好歹,我们担待不起。”
王副将嗯了一声,风荷心头一松,冷不防他突然举起钢刀,呆愣看着那钢刀直劈面门,闭了眼心想,这样死法倒也干脆。
钢刀劈到面前硬生生停住了,王副将吹落刀刃上沾着的几丝断发,摆摆手道:“确实不会功夫,小李小耿,你们两个将她带到姚将军面前,告诉姚将军她突然出现在紫宸殿,让姚将军发落。若是跑了,军棍伺候。”
来到姚将军值房外,就听到里面丁当作响,两个人影投在窗上,一会儿扭在一起一会儿分开,两位内禁卫相视一笑,叫做小耿的说道:“姚将军耍得过头了。”
另一位道:“皇上与良将军不在宫中,他暂代统领一职,又仗着是霍大将军的义子,带个女人进宫,谁敢说什么?”
一名杂役撑伞跑了过来,小声道:“里面正打架呢,二位过会儿再进去吧。”
“知道知道。”小耿指着窗户,“打得真够激烈的,孩子都能打出来。”
“不是那个意思,是真的打架……”杂役说着话指向窗户,窗户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径直朝着两个打作一团的人撞过去,那二人忙忙向后跳开。
风荷站在二人中间,声音有些飘忽:“岳儿下落不明,二位竟然还有闲心比武打架……”
羽雁指着姚瓒:“我要调动内禁卫,他给拦住了,我要打死他。”
说着话作势又往过冲,风荷直直撞了过去:“我也不想活了,你先打死我。”
羽雁忙忙后撤,姚瓒平复了急促的喘息,客气说道:“女史容禀,我已经派了人进去帮着寻找大皇子,只是没有如她的愿攻打内寺所,没有兵围延福宫,这泼妇拔剑冲过来就打,缠斗许久,我早就想停下,无奈脱不开身。”
羽雁嗤笑道,“若非你那张脸让老娘心软,你都死好几回了。”
风荷找一张椅子坐下,缓声说道:“如今宫中局势凶险,你们二位,一位是暂代统领,一位是副统领,你们觉得,该如何做?”
羽雁靠桌站着:“我跟他说不成话。”
姚瓒坐下问道:“女史想要怎么做?”
“德妃刚诞下龙凤双胞,大出血薨逝,岳儿失踪,这些都与嘉肃皇后脱不了干系,我怀疑一切都是她在幕后主使。”风荷平静说道。
“只有怀疑不行,她是先帝的皇后,不能冒然动她。”姚瓒说道。
“内寺所监是嘉肃皇后的人,先拿下他,折断嘉肃皇后的翅膀。”风荷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刻板。
“女史可知道内寺所监是怎样的人?内寺所监叫做滕云,他是皇上从昌王府带来的人,他在建昌时追随皇上左右,立下赫赫功劳,又曾救过皇上的命,皇上在王城为他赐下将军府,与良将军等众多武将同进同出,这样的人怎么会背叛皇上?羽雁说他与韩姑姑对食,那韩姑姑年近五旬,滕云年不过三旬,怎么可能?”姚瓒看向风荷。
风荷心中浮起惊疑,难道是小禄在撒谎?可小禄跟在她身旁半年有余,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尤其是他抱着死去的小祐,那种伤痛愤恨是装不出来的,她决定相信小禄。
她问道:“滕云既是皇上从昌王府带来的人,又救过皇上的命,我不该怀疑他的忠心,我只想问问姚将军,他是怎样的人?”
“在王府的时候,有了差事他才会出现,平日深居简出,我们这些人凑在一处吃吃喝喝,他从不肯来。随皇上进京后,他主动提出进宫到内寺所去,他说那里才是他该到的去处,我们这些人也因此知道他竟是个太监,皇上倒是没有丝毫惊讶,想来早就知道。”羽雁说着话看向姚瓒,“他相貌阴柔性情怪癖,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有什么奇怪?”
“不抬杠。”姚瓒摆手,“刚刚就是抬杠打起来的。”
羽雁还要说话,风荷摆摆手:“我还有话要问,滕云可有弱点?”
“喜好美色。”姚瓒说道,“虽已去势,听闻宫外宅邸中养着数位如花美眷。”
风荷沉吟着:“那,姚将军可曾见过嘉肃皇后?”
“见过,她当年是名动上京的美人,太子纳妃的时候,我们都在御街旁看热闹,看她端坐在厌翟车中,貌美如花明眸顾盼,果真是国色天香。”姚瓒说道。
“想来滕云这样的人,再有怪癖也不会看上韩姑姑,可若是嘉肃皇后对他示好,他又当如何?”风荷看着姚瓒。
姚瓒霍然起身,又缓慢坐下:“即便如此,只是女史的揣测,无凭无据,没有皇上号令,内禁卫不得冒然进后宫大肆行动,我能做的,只能是秘密派人进去寻找大皇子。”
“我问姚将军一句,若是容妃今日也在宫中,姚将军会墨守成规坐视不理吗?”风荷大声问道。
姚瓒的手紧紧攥住腰刀的刀柄,咬牙说一个字:“会。”
羽雁挥剑而来,姚瓒不闪不避,微抬了下巴说道:“我是本朝禁军中堂堂四品将军,不是随心所欲的江湖游侠,皇上既委以重任,我决不能违背军规,任性胡为。”
“若是我命令姚将军派兵,姚将军可会遵命?”门被推开,一个声音脆生生问道。
风荷跳起来扑了过去,看着雨幕中油纸伞下小小的身影,眼泪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