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婳听到脚步声猛然睁大了眼, 双唇翕动着嘶哑说道:“我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
风荷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她轻声说道:“你的兄嫂与侄子侄女都在外面。”
“不见他们。”才婳看着她, “我只想见你,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你说。”风荷拿起床头几上盘子里的棉花,蘸着碗里的温水为她滋润着干燥得快要开裂的双唇。
“我知道嘉肃皇后的图谋,她要养着我的儿子, 待皇上千秋之后, 我的儿子过继给穆宗皇帝承袭皇位, 她做摄政的太后, 到时候江山天下都是叶家的。”
才婳舔舔唇接着说道:“她没有亲口说过,可她和我是一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我是她, 就会如此做,你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风荷黯然点头。
“你没明白。”才婳说道,“皇上和岳儿都会有危险,还有你。”
“你说的这些很重要,谢谢你,我们会防备的。”风荷继续为她润着嘴唇。
“你若真心谢我,就扳倒嘉肃皇后,养大我的孩子。”才婳猛然伸出手握住她手, “你养着我才放心。”
“你让我的儿子认你做母亲, 如果他不能做太子, 就让他有皇子该有的尊荣,让他护着才家,保着才家的风光,让我母亲满意,至于我的女儿,一定要让她嫁个情投意合的夫君,不要像我这样……”
她顿了一下,眼角有泪滴渗出,喃喃说道,“我是真的喜欢皇上,一见就喜欢,再不能忘,即便他拒绝了我,他恶言伤我,我也忘不了,我说放下了,那都是骗自己的,我母亲与太妃合谋为我订亲的时候,我高兴得几乎疯狂……”
她的眼眸中迸出光彩:“我盼望着憧憬着,我为了能拥有他,费尽了心机,那一夜我很疼很屈辱,却也很沉醉很满足,怀着身孕的这几个月,日子孤寂漫长,我靠着那一夜他带给我的悲喜交加爱恨纠缠熬了过来,我以为还能有日后,可惜没有日后了……”
她嘶声道,“你帮我求他,追封我做皇后,是他欠着我的,只有做了皇后,我才能与他同穴合葬,才能再见着他。你答应我……”
“他喜欢你,我发疯一样嫉妒,我不想输给你,可我从没想过要害死你,我知道,你也没有想过要我的命,即便没有我二哥,你也会护着我和孩子……”她死死攥着她手,哀求看着她, “我曾将你当做真心的朋友,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真话。风荷,你答应我……”
“我说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日,你乘着马车接我去莲湖赏花,我说的也是真心话。”风荷看着她缓声说道,“你放心吧,你的身后事,你的儿女,我都会做到最好。”
“你若能见到我二哥,替我跟他说一声抱歉,我辜负了他的爱护之心。”
她缓慢放开她手,声音弱了下去,
“如果,如果你没有进王府做女史,他没有赴京做皇上,你我不用进宫,我们留在建昌,你做我的二嫂,我做他的王妃,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那样该有多好。”
她说着话笑了起来,腮边却挂着泪珠,硕大而透明。
她眼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轻轻闭了双眼,风荷大声喊了起来:“才婳,别睡,你睁大眼,看看你的孩子。”
“我这副模样,就别让孩子们看了,会吓着他们。”她轻轻摇头,“二哥若肯原谅我,让他给我画一幅画像,画我最美的时候,五年前蔷薇花宴上,你我相识的那时候,让孩子们记住那时的我,那时候的我,那时候……”
她的神志陷入混乱,嘴唇翕动着无声得呓语,渐渐没了声息。
风荷站起身,抽出帕子弯下腰为她拭去腮边的泪珠,轻轻理顺她散乱的的长发,将她攥成拳头的手摩挲开,两手交叉搁在腹间。
她安安静静仰面躺着,宛若沉睡的雕像,乌亮的青丝垂在枕畔,脸色雪白得几近透明,长长的睫毛若折断的蝶翅,垂落着遮住了曾经美丽的眼。
那年五月蔷薇花宴,建昌府衙后花园水榭旁,一位姑娘遥遥而来,福一福,轻轻握住她手臂笑道:“姐姐不认得我,我认得姐姐,我是才婳。”
人如其名,灵动袅娜眉目如画。
“这时候的你,也很美。”风荷轻声说着,两串眼泪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她站了很久,方回头说一声来人。
崔尚宫在前,刘司赞与聂静宜在后,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刘司赞与聂静宜看一眼才婳的遗容,垂眸不忍再看,崔尚宫近前几步,叹息道:“花一般的年纪,真是作孽。”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风荷僵硬立着,艰涩说道。
“我带人操持德妃娘娘的后事,女史且去歇息。”崔尚宫看着风荷苍白的脸。
“多谢崔尚宫。”风荷身形一动,就觉两腿发麻,聂静宜忙过来扶住了,低声说道,“出去坐着缓缓吧。”
“德妃的一双儿女都安顿好了,你放心。”崔尚宫又道。
风荷点点头,出来刚坐下,就听旁边有人怒斥道:“你就是侍奉德妃娘娘的女官?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些人难辞其咎。”
风荷瞥过去,说话的是位中年男子,相貌与荣公子有三分像,只是不若荣公子温和,眉目间带着厉色。
他身旁坐着的妇人附和道:“德妃娘娘诞下龙子,劳苦功高,禀报了皇上,让她们都陪葬。”
“陪葬?”风荷一声冷笑,“我们小心翼翼侍奉德妃娘娘,生怕她与孩子有任何闪失,该陪葬的不是我们。今日既见着了才大人夫妇,我倒想问问,德妃娘娘有孕之初,是谁在宫外到处宣扬,以致惹来淑妃嫉恨险些落胎?又是谁为壮官威,到处传扬德妃怀的是皇子?转龙丹是谁带进宫里来的?经书中的二月二龙抬头是何意?德妃喝的催生汤又是谁给的?”
说着话冷眼看向才昭夫妇,才昭轻咳一声,妇人尖声道:“你区区一介宫女,竟敢如此跟我们说话。”
风荷唤一声武大人:“你告诉他们,德妃娘娘为何会大出血。”
“德妃娘娘身子向来康健,本该二月底才生,如今早产,是因为喝下催生汤所致,又因那催生汤中药量用得太猛,以致产后大出血。”
“不可能。”妇人嚷了起来,“那药方是我寻妇科圣手配置的,能催生又不至于伤了身子……”
“这么说,你承认了?”风荷看向才昭,“敢问才大人,这私自给宫中送催生药,伤及娘娘危及皇子公主,该当何罪?”
才昭轻咳一声,猛然站起身指着风荷厉声道:“我是德妃娘娘的哥哥,二皇子的舅父,你何等身份,敢在此一再质问我们。”
“少跟他啰嗦,既然认了,先关起来再说。”羽雁持剑走进,剑尖在才昭脖颈上比划来去,才昭白着脸喊道,“大胆,你敢行刺朝廷命官。”
“我是内禁卫副统领,动不得你吗?”羽雁傲然道。
“一介女子也能做副统领?”才昭哼了一声。
羽雁冷笑道:“今日就让你瞧瞧女子的厉害。”
“羽雁,休要跟他啰嗦。”风荷在旁边低声说道,“你进去看看才婳,跟她道个别。”
羽雁一愣:“她死了?才婳死了?”
风荷点点头:“崔尚宫正带着刘司赞给她擦洗换衣……”
羽雁啊得叫了一声,手下不觉用力,剑尖划过才昭脖颈,带起一窜血珠,飞扑进寝室,又是啊得一声叫,她叫骂起来:“你可真是不争气,窝囊废,出身高贵知书达理,竟生生给蠢死了……”
妇人一声叫唤,扑到丈夫身旁,手中帕子捂在颈上,一连声问:“相公,疼吗?可疼吗?”
才昭没有说话,直着眼呆愣跌坐下去,半晌说道:“你听到了吗?才婳死了,她死了……”
“太医,太医,快来为我家相公包扎……”妇人冲着武大人喊道。
“就是蹭破点皮,不用包扎。”武大人摆手不理。
“流那么多血,怎么会不用包扎?”妇人嚷道。
就听啪得一声,才昭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嚷什么?我妹妹死了,你没听到吗?你不是说那催生汤万无一失吗?”
“你打我。”妇人捂着脸,更加大声嚷了起来,“你打我?我劝过你,不要非得二月二生,你说二月二是皇帝命,就得那天生。如今你妹妹死了,你怪我?”
才昭又一巴掌甩在脸上,大声道:“胡言乱语。”
“你还说,婆母给你妹妹卜过卦,大富大贵的娘娘命,寿过八十无疾而终,你妹妹不会有事,退一万步,你妹妹若有事,孩子没事就好……”妇人声音更大。
才昭又是一巴掌,妇人头一低,照着他心窝用力一顶……
羽雁冲了出来,冲着二人一人一脚:“你们的妹妹死了,你们没有一丝哀容,更无一滴眼泪,也不进去瞧瞧她,竟然在这儿打架斗嘴?”
妇人愣了愣,发出一声哀嚎:“娘娘,苦命的娘娘,你怎么就去了?”
“闭嘴。”风荷喝道,“将她的嘴堵上。”
羽雁夺过妇人手中帕子塞进她嘴里,风荷看向才昭:“你也算是读书人?你也配做御史?你也有脸在朝堂上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你也配做荣公子的兄长?”
“你认识才荣?难道你就是那个曲风荷?”才昭看着她,突然激愤起来,“我不配做他的兄长?你以为我愿意做他的兄长吗?他是个瘫子,打小我处处让着他,长大后他随心所欲,做他的大才子,我呢,肩负着才府的兴盛荣辱,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读书,科举高中后留京任职,七品小官任人踩踏,为了往上爬娶了一个蠢妇为妻,岳父提拔我到六品就再无能为力,我削尖了脑袋寻找靠山,我受过的苦,受过的屈辱是才荣的千万倍,我妹妹进宫的时候,他若肯请求皇上,我妹妹就能做皇后,可他竟然拦着,他为才家做过什么?他不过是个寄生虫,吸着才家的血,成就自己的才名……”
就听啪得一声,羽雁的剑拍在他嘴上,横眉立目道:“荣公子一幅画就值你几年的俸禄,怎么吸你们才家的血了?你将自己的妹妹献祭,换一个皇子舅父的身份,就是肩负才府的兴盛荣辱了?”
才昭紧闭着嘴不敢说话。
风荷唤一声小禄,指指才昭道:“此人道貌岸然厚颜无耻,给我狠狠掌嘴,将他脸皮打薄些。”
小禄笑嘻嘻说一声好,羽雁撤了剑:“行,就这么办。”
才昭被揪着衣领往外拖的时候,回过神大声斥道:“我是朝廷命官,堂堂四品左佥都御史,你敢打我?”
小禄搡他一下:“打的就是你。”
噼里啪啦清脆的打脸声一下一下响起,风荷缓慢回神,对羽雁道:“此事还有蹊跷,催生汤能送进玉粹宫,必有人与他们夫妇里应外合,先将他们夫妇关押,严加审问。”
羽雁说声好,回头看向寝室内,一声长叹,抬脚离去。
“打发人好生看管才昭的一双儿女。”
风荷交待过刘司赞,喝几口茶站起身,杏花忙过来扶住了,风荷说道:“走吧,回去收拾行装到良府去。”
“昨夜里就收拾好了。”杏花忙道。
“还得收拾岳儿的,宫中不太平,不能留他在宫中。”风荷声音压得很低。
杏花说一声是。
进了荣华殿后殿,杏花喊一声安秋姐姐,又喊一声福春姐姐,没人答应,自语道:“不对啊,平日里都是说笑声不断,今日怎么这样安静,跟没人似的?”
风荷的心猛然提了起来,唤一声岳儿,也没人答应,又唤几声,寂静无声。
夕阳西下周遭暗沉,有风吹过树梢,树枝摇动着簌簌作响,枝头寒鸦突一声鸣叫,听得人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