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杏花过来叫起, 梳洗后整装来到岳儿寝室,为他穿了衣裳梳洗过, 陪他用过早膳,换好礼部昨日送来的胡裤短袍,土黄色粗布织成, 头上戴了同色包巾,众人看得直笑:“哪里来一位小农夫?”
岳儿伸展着双臂笑道:“很好啊, 比长袍舒服, 长袍不方便跑动。”
“长袍是读书时穿的,这农服呢,是耕田时穿的, 各有所用。”风荷蹲在他面前,扶着他肩端详着笑道,“过个年,又长高了一截子。”
“前几日把去年春秋的衣裳拿出来晾晒, 都短了,已经打发人告诉了尚工局,都得重做。”安秋笑道。
“娘,昨日尹侍讲刚讲了《训俭示康》, 都重做是不是太浪费了?”岳儿忙对风荷说道。
风荷笑问道:“旧的呢?可有了去处?”
“会打发人送到慈幼局去,慈幼局里都是孤儿, 缺吃少穿的, 正用得着。”福春笑道。
“穿的有了, 吃的还没有。”岳儿忙道, “我的膳食太过奢费,以后精简些,省下的也给他们送去。”
风荷搂他在怀中拍着他笑道:“岳儿长大了,更懂事了,等得了空,娘带你去慈幼局瞧瞧去。”
岳儿说一声好,附耳小声说道:“娘,小白出牙了,安秋要让人送走,我舍不得,能不能再养些日子?”
“兽有兽性,既出牙了,就该送到玉津园去,你可隔一阵去瞧瞧他。”风荷圈着他小身子笑道。
“那,能不能再抱一只回来?”岳儿问道。
“不能。”风荷摇头,“小白是嘉肃皇后送的,我们只能收下,再抱一只回来,小老虎又得离开亲娘,岳儿忍心吗?”
“不忍心。”岳儿靠着她,“还是有娘好,偏心的娘也比没有好。”
“娘怎么偏心了?偏心谁了?”风荷忙问。
“娘偏心父皇。”岳儿噘着嘴说道,“每回父皇来看岳儿,娘就看着父皇笑,岳儿叫娘,有时候理人有时候不理人,夜里也不陪着岳儿了,陪着父皇……”
风荷忙一把捂在嘴上,回头看向众人,都各各说笑,应该是没听见。
“娘不是偏心,是岳儿大了……”
“父皇更大。”
“岳儿有安秋与福春……”
“让她们陪着父皇去。”
风荷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岳儿以后会有兄弟姐妹,会有朋友,长大后会娶妻生子,不会一直在娘的身边,可皇上会一直在,娘也会一直陪着他。不过呢,娘只是岳儿的娘,娘这样说,岳儿可明白?”
“有些明白。”岳儿笑了起来。
“岳儿六岁了,娘觉得,应该给岳儿找两名同龄的伴读,那样的话,岳儿就有同窗了。”风荷笑看着他。
岳儿重重点头:“父皇和荣爹爹就是同窗好友,季先生与尹侍讲也常常提起同窗好友,岳儿也想要同窗好友。”
风荷揉揉他脸:“等皇上回来,娘与他仔细商量,会有许多孩子抢着做岳儿的同窗好友,咱们得仔细挑选。”
“真的?”岳儿眼眸亮起,“真的会有许多孩子抢着做我的同窗好友?”
“真的。”风荷歪头瞧着他笑,“娘也想做呢,想陪着岳儿一起读书,想听听大师讲学好有长进,可你父皇不同意。”
“岳儿愿意和娘做同窗好友,回头岳儿求父皇去。”岳儿拍手笑道。
风荷搂着他笑,轻声说道:“好啊。”
门外长平传话说时辰到了,风荷起身牵着岳儿小手,说声走吧。
从后殿出角门进了夹道,文丰已带人候着,岳儿上了步辇,风荷与文丰一左一右在旁边护持,两队小黄门簇拥,沿着夹道不徐不疾前行,观稼殿遥遥在望的时候,礼部两名主事带人迎了上来,其中一人对风荷客气拱手道:“按照规制,女官不能进殿。”
风荷笑道:“我在后殿中等候就好。”
说着话对文丰点点头,文丰比个手势,意思是女史放心。
站在原地看着岳儿的步辇继续前行,步辇转弯进入正殿甬道的时候,岳儿突然回头,望着她喊一声娘,风荷朝他挥一挥手,笑说道:“去吧,娘在这儿等着你。”
转身欲往后殿里去,身后有人喊道:“女史留步。”
回头看过去,玉粹宫殿头仇福一溜烟冲了过来,喘着粗气说道:“刘司赞让小人给女史传话,德妃娘娘早膳后突然腹痛,这会儿已经见红。”
“边走边说。”风荷抬脚在前,两个侍奉她的小黄门在后紧跟,仇福弯着腰亦步亦趋。
“武大人可到了?”风荷问道。
“到了到了,德妃娘娘刚喊腹痛,刘司赞赶紧差人去了太医院,不只武大人在,还带着另外两名太医,也是妇科好手。”仇福忙道。
“稳婆呢?”风荷又问。
“两名稳婆昨日就到了,产房也都预备下了,正指挥着烧水的烧水,煮布的煮布,倒是忙而不乱。”
风荷嗯了一声:“丹草可在?”
“小人先去了荣华殿,丹草师太一听就往过赶,杏花姑娘也在,羽雁女侠也赶了过来,羽雁女侠……”仇福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风荷忙问。
“进去就发脾气骂人,骂别人没侍奉好倒也罢了,站在床头骂德妃娘娘,说德妃娘娘自己找死她管不着,可别带累肚子里的孩子,德妃娘娘气得直哭。”仇福小心翼翼说道。
风荷哼了一声,仇福没敢再说话。
匆匆进了玉粹宫,抬脚就往产房里走,武大人一把拉住了:“你一个姑娘家,别进产房。”
“羽雁呢?”风荷望着低垂的门帘,才婳哭叫声震天,一声响似一声。
“在里面骂人呢,她不是一般姑娘,我们拦不住。”武大人说道,“德妃娘娘本来有些气弱,被她一骂,凭空多了些力气,你听听这叫声,我想了想,既然有用处,就让她在里面呆着吧。”
“情况如何?”风荷看武大人面色冷静,心下稍定。
“早产的孩子很多,连翘那么虚弱,都能母子平安,德妃与孩子养得壮,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差池。”武大人说道。
风荷舒一口气,产房中才婳似乎在与她做对,哭叫声突然变小,一声比一声弱下去,风荷的心又提了起来,突听羽雁骂道:“废物,这么多人捧着你给你养胎,还是早产了,既然孩子要出来,你就加把劲把孩子生出来,你可好,连些力气都没有,跟只病猫似的,你说说,你这样的废物,能成什么事?”
才婳嘶叫起来,声音渐大,一边喊一边回骂,“章羽雁,你跟我有什么仇,这时候在这儿羞辱我折磨我……”
风荷忍不住笑,武大人也笑。
风荷隔着帘子道:“刘姐姐,孩子露头跟我说一声。”
刘司赞答一声好,才婳喊了起来:“曲风荷,是曲风荷,你怎么不管我?怎么不进来看着我?我生孩子出了差错,看你怎么跟我二哥交待。”
“别人不能替你生,为了孩子,你打起精神来。”风荷隔帘子喊道,“别生不出,让我看你的笑话。”
才婳喊声更大,稳婆说道:“好,就这样,娘娘接着用力,快了,就快了,产门开了……”
风荷心头一松坐了下来,杏花忙过来换上热茶,武大人笑道:“好丫头,刘司赞在里面,静仪忙着指派人,丹草去小厨房熬药,别的小宫女儿慌里慌张的,就她知道给我和两位大人倒茶喝,凉了就换热的。原先在太妃上房外侍奉的时候,风吹日晒,瞧着黑黝黝的,如今变白了,变好看了。”
杏花低着头笑,风荷笑问道:“武大人要给杏花保媒还是怎的?”
武大人还没说话,突听里面稳婆叫道:“德妃娘娘晕过去了,掐也不管用。”
“快,叫丹草针灸。”武大人话音刚落,杏花已跑了出去。
丹草脚步匆匆进去,几针灸下去,稳婆喊道:“醒了醒了,娘娘接着用力,产门开得还不够……”
“我没力气了,别再让我用力了……”才婳说道。
羽雁过去咬着牙,左右开弓扇在脸上骂道:“不许晕过去,不许没力气,赶紧出力,使劲生。”
“你打,你打死我,你们一个个的,都打我,都敢打我……”才婳哭着又喊了起来。
“露头了露头了……”稳婆欣喜喊道,“娘娘再使劲。”
风荷趁武大人不注意,拔脚冲了进去,才婳看到她,呜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风荷,她们都欺负我,羽雁打我,丹草扎我,刘司赞蹬着我,稳婆吼我,孩子露头了,我尽力了……”
“孩子刚露头,还得接着使劲。”稳婆忙说道。
才婳两眼一翻又晕厥过去,羽雁扬手又要打,风荷忙道:“打骂太多就麻木了,你先出去歇着。”
羽雁老大不乐意出去了,丹草持针又扎下去,才婳幽幽转醒,风荷大声说道:“金豆开花赤龙抬头,二月初二尧王出世,你如此煞费苦心,就该使出全部的力气,孩子刚露头,可别松了劲前功尽弃。”
才婳一咬牙,又喊了起来,边喊边说:“你知道了?知道又能如何?我成功了,我一定要成功,我的儿子要做最尊贵的皇子,我要做皇后,太后,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被自己的话激励着,咬着牙大声叫喊,耸动着身子拼命用力,她身下的鲜血肆意流淌,她的叫喊渐渐成了一条直线,艰涩得紧绷着,众人屏住了呼吸,听着她的尖叫变成一丝,忽高忽低,忽响亮忽嘶哑。
一切几乎凝滞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啼哭冲天而起。
风荷夺步过去抱起浑身是血的婴儿,刘司赞拿过襁褓裹住了,风荷揭起来瞧了瞧,大声说道:“德妃娘娘诞下皇子,可喜可贺。”
两位稳婆互相对视一眼,屈膝下去说道:“奴婢们给德妃娘娘贺喜。”
产房内外众人齐声道:“给德妃娘娘贺喜。”
才婳脸上浮起笑容,得意看向风荷,声音嘶哑说道:“二月二,龙抬头,我成功了……”
说着话伸手指指孩子,刚抬起又软绵绵垂落下去,身下有鲜血汩汩涌出,丹草说声不好,惊恐看向风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