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宫人数月之间或杀或撵, 除了赵梁全部换了一批, 此事明苏自然知晓, 也曾疑过查过,奈何那两年里陛下防她防得紧,母妃身边的宫人更是隔上一段时日, 便会更换一批,使她无法培植亲信。
明苏寻觅了一阵,毫无眉目, 这才不得不放弃,想着终究还是得自身扎实,方才将精力放到朝中斡旋。
眼下, 苏都却出现了。明苏查不出全部人的去向,但苏都这内侍首领她是知道的,他六年前就死了, 是死于疫病。
明苏一见他这模样,便知其中必要蹊跷,道了声:“随我来。”便往书房走去。
苏都站起身, 这些年过去, 他老了十岁不止,面上伤疤褶皱,脊背佝偻,精气神都垮了, 像是换了个人。不想殿下一眼就认出了他, 苏都自不免高兴, 跟在信国殿下身后走了过去。
一入书房,明苏便关了门,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卿数年间都去了哪里?为何早些年宫中传言卿已殁了?”
她既不解,又存疑,一个早该不在人世之人,忽然出现,又寻上了她,明苏自然存了几分慎重。
苏都却是兀自高兴,并未发现信国殿下眼中的警惕,他笑着道:“是皇后娘娘命小的来见殿下的。”
明苏一怔:“皇后娘娘?”她忙追问:“卿何时与皇后娘娘搭上的线?”
见她着急,苏都忙将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皇后如何寻上他的都说了一遍:“今年年初,宫中要放一批到了岁数的宫人出宫,还有不少上了岁数的宦官,也给了恩典出宫荣养,趁着进出正乱,皇后娘娘便将小的送出宫了。原是给了份盘缠,让小的还乡的。可小的七岁那年就被采买的宫人买进宫去做了内侍,哪儿还记得什么乡土,且小的虽是一把老骨头了,可胜在忠心耿耿,便求了娘娘,留在京中,帮着做些跑跑腿的简单活计。”
他本该一出宫就来拜见殿下的,但他是皇后自宫中那死泥潭中挖出来的,算着是皇后的人。心里虽厌透了那四四方方宫墙围出的天地,却到底在里头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知晓忌讳。宫中便是父子母女都不是亲密无间的,是谁的人便听谁的吩咐,多的不能做,做了兴许反倒弄巧成拙,好心办坏事。
故而,虽一心惦记着殿下这里,苏都并未贸然登门,直至皇后授意。
“皇后派你来的?”明苏又问,她听得满脑子混乱,却也有预感,预感极为强烈,可她还是不敢去碰。
苏都答了句是。
明苏倒吸了口气,她敛住了心神,再问:“皇后当日在宫中找出你,是为何事?”
“为郑家的事。”苏都如实答道,又将去岁冬日冷宫之中对皇后说的话,重新对明苏讲了一遍,这一讲,便是说来话长了。
明苏听罢了,只觉荒唐,灭人一族,连孤儿寡妇都未留一个,为的竟是一己私怨,为人君者,竟是如此用权以私,罔顾人性。
明苏想说什么,却是说不出来。
愤恨咒骂在脑海中交织半晌,安静下来后,她想的便仅仅是,倘若当年没有郑家那场大祸,她与阿宓会是什么什么模样?
是早已缔结连理,相知相守,还是犹你追我赶的,怀着忐忑甜蜜相互试探相互走近?总之绝不会是如今隔着身份隔着陌生面容相顾不相识。
明苏重重地闭了下眼,微微仰起了头,忽然,她想到了什么,猛地睁眼,望着苏都,问:“皇后派你来的?”
这话她方才已问过一遍了,怎么又问?苏都虽奇,可对上信国殿下灼灼的目光,仍是回道:“是。”
“她在宫中找到你,为的是要你说出郑家覆灭的缘由?”明苏又问。
“不错。”苏都回道。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轰然炸开,明苏两耳嗡鸣,她想要笑一下,可当下里,却高兴得连怎么笑都忘了,双唇颤动着,眼底浮着泪光。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沙哑地道了声:“好。”说罢,眼泪便掉了下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如同疯了一般,连声道:“好、好。”
她此刻,浑身的血都是滚烫的,沸腾的,能让她平静下来的,只有郑宓。她要马上见到她,要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知道,可是她要马上见到她。
明苏举步便要开门出去。
见她突然发疯,突然要走,苏都赶忙说道:“娘娘命小的传话,这些日子,暂别相见。”
像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未能放出箭,便被拦腰剪断。明苏好一会儿才辨出他话中的意思,怔怔地待在门口。
苏都跟上来,说道:“陛下寻了娘娘去,要她整治后宫,且以二位前朝后宫,各掌权柄,理当避嫌为由,要娘娘与殿下别再往来。”
他这每一个字都像雷鸣一般敲击在明苏耳中,明苏听完,好一会儿才明白意思,松了口气,原来是碍于形势不好相见。
松完了气,又是焦灼,那要何时才见她?
她好不容易方按捺下了浮躁,回过身,问:“娘娘可还有旁的吩咐?”
苏都回道:“娘娘说,陛下如此大动必不寻常,要小的嘱咐殿下一句,务必小心。”
是不寻常,昨日她便有疑心。眼下听皇后再讲,明苏便有种山雨欲来的危急感。她锁眉沉思片刻,道:“代我转告娘娘,若有难,无为可用。”
有郑家那回的惊变在前,皇帝的行事风格明苏已有些了解,若有急变,必是雷霆万钧,宫里宫外不及相互照拂。无为在宫中,接下去必会得皇帝信任重用,将他留给皇后,比她自己用要好得多。
苏都早已出宫,还不知宫中已开始问道了,也不知无为是何人,却是将这话记下了,道:“小的必将此言转达娘娘。”
明苏颔首,心里却是惶急不安,她推了开了门,外头是庭院,草木葱茏,晨光和煦,好似一派明媚,却不知这明朗的表象之下隐藏了多少阴霾与杀机。明苏蹙了下眉,道:“告诉娘娘,万事小心。”
苏都应下了,仍由家令将他藏在轿中送出去。
明苏仍站在庭中,情绪的波动,仍未能平息。她原想的是,她寻到了确切的证据,到阿宓面前揭破,而后呢?而后的事,或质问,或垂泪,总归是重逢,是欢欣。
结果,最后一步,却是阿宓走了。
激动狂喜平息下来,是暖融融的一波又一波的熨帖与感动,明苏迎来了新一轮的等待,她要与阿宓再见,她要将小貔貅仍赠送给她,连同她的一颗心一起,捧到阿宓跟前,请她收下。
心脏跳得极快,明苏命人往无为那处传了话,便朝外走去,如昨日那般,去与重臣议事,两下里仍是敷衍着。
警觉起来,便能察觉不少往日不曾发现的事。明苏发觉她府外监视之人更多了,不止是她府外,其他几位皇子府外,亦是如此,京防与禁军撤了大半的将官,还得任命新的,新的人选没那么快定下,委任状也没那么快下来,禁军与京防便有群龙无首的混乱之意。
明苏不便见他们,但外祖楚家是在军中扎根过好几辈人的,顾入川也曾在禁军中任过职,调回京后,自少不得四下走动。
除了她,还有其余的势力明里暗里都在动。
三皇子五皇子已知皇帝有裁撤之意,面上竟是比明苏更紧着联络门人。
皇帝原以为三皇子也好,五皇子也好,这些年下来,虽各自经营了不少党羽,但都在控制之中,要如何裁剪羽翼,皆是轻而易举之事,谁知四五日过去,竟是一点动静都无。
他并未立即召明苏,而是先寻了几名重臣来问,重臣们各有偏向,自然极力欲拖延,也不也敢说是信国殿下不曾用心,只道二位皇子无大过,门下亦是行事有度,寻不出法办的名目。
皇帝这时方生出一丝心惊,而后宫之中,皇后行事亦不顺利,他命人看紧了皇后,皇后行事亦是用心,但贤妃与德妃的势力,盘根错节,竟难撼动。
皇帝顿时疑心起二子势大到了何等地步。他又召明苏来见。
这时,皇帝已自龙床上下地了,气色红润,须发都理过了,齐整而体贴,已不是那日康平殿中昏厥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样。
明苏规规矩矩地行礼,略略显露出沮丧:“儿臣有负父皇厚望。”
行事不顺,皇帝早已知晓了,这些年来,他事事顺遂,朝政也掌控在手,从未有过眼下这等明示暗示之后,仍旧圣意难通的情形发生。
他骤然间又想起许多年前,他的诏令颁行下去竟无一人奉诏的恐怖情形。他强按下了不安,笑着命明苏起身,安慰她,罢了又许诺:“二子不孝,幸而还有你来分忧。”
他又勉励了两句,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前朝也没有公主即位的先例。”
明苏适时显出惊喜与惶恐之态,保证必会好生为君父分忧。
皇帝见她如此欣喜,自以得逞,便令她退下。
明苏明白皇帝的用意了。明辰明寅不肯坐以待毙,但皇帝并非束手无策,他若肯亲自出手,费些力气也就平了,但他却非要她来,便是要他们相互损耗,最好来个三败俱伤,而后他便可轻轻松松地收拾残局。
一出了紫宸殿,明苏便开始思念泛滥,她想到去岁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她与阿宓便是在此地重逢的,可惜她竟不能一眼就认出她。
她想到昆玉殿中她对她说话那般不客气,想到之后许多次相见的非嘲即讽。明苏想见郑宓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她积了满腹的话想说。
她想起来了,皇后向她表达过爱慕的,那时或排斥,或欣悦,放到此时却只剩了心痒难耐,她也不知是想问她为何开始时不相认,还是问她说的爱慕是否是真,又或是干脆什么也别管,把话都抢过来,告诉她要安安稳稳地当太后是不成的,宫观也不会给,青灯古佛更是不用想。她会用后半生让她不得安生。
这些日子,明苏白日忙,夜间睡觉时,想了好多好多动人的情话,但更多的是想,她们下一回相见会是在怎样一个境况中。
一名内侍自殿中出来,见信国殿下还未走,与她行了一礼。赵梁提了把伞从殿中出来,瞥了那内侍一眼,冷道:“陛下命你去召皇后娘娘,你还在此磨蹭什么?”
那内侍忙称是,赶紧走了。
殿外日头毒辣,赵梁将伞送到明苏手中,笑着道:“外头热,殿下用这把伞吧。”
明苏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多谢中官好意。”接过了伞,又摘下腰间的玉佩,随手抛与赵梁,当做打赏。赵梁忙接下,道了谢。
明苏撑着伞,走下台阶。看着从容不迫,与平常并无二致,实则,已紧张坏了。光是自听到赵梁口中说出皇后二字,便已不能平静。
仁明殿离得不远,她特意走得慢了些,朝每一条皇后可能经过的宫道上装作不经意地望一眼,却都未看到她的身影。明苏沮丧不已,到宫外登车,她暗自嘀咕,怎地这般没运道。
待车驾前行,她又忍不住暗道,好运积攒,让我与阿宓能顺顺当当的。
郑宓到紫宸殿外时,便看到了赵梁腰间的玉佩,而玉佩底下坠着的如意结,与当年明苏送给她的乳牙扇坠上一样的制式。
这是明苏的物件。郑宓心头一跳,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紫宸殿前的玉阶、宫道空空荡荡,唯有两侧持戟而立的禁军。
可即便看不到明苏的人影,郑宓仍像是多了一桩隐秘的心事——她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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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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