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的田猎大典中毒开始, 孝瑾皇后的身体其实就不太好了。在那之前, 旁人即便不知,至少与孝瑾皇后交手过的明珠是知道的, 在短短兔起鹘落的几招之间,孝瑾皇后脚步的轻灵圆熟, 内力的流畅浑厚,一定是筋骨强健,常年习武的底子。
然而那次的华泷草烟中毒, 实在是伤了她的根本。这毒草的药性不算特别迅猛,却实在绵密难消,按着白翎当时的推断, 孝瑾皇后很有可能是在到田猎大典之前就已经吸入甚至食入了毒粉。而与明珠的交手当中牵动内息,更加将潜伏的毒素进一步催化。后来虽然经过对症的救治调养, 她的身体到底是衰弱下来, 虽然不会像晋王妃那样寻常的积弱老人一样病弱, 却也一直都不太好。
关于当初中毒的追查, 明珠在后来也又问过予钧。当时予钧只是摇头, 脸色难看的很,因为所有相关的线索已经完全断掉。睿帝为此曾经大发雷霆,几乎要再次血洗后宫,但终究被当时渐渐好转的孝瑾皇后拦住。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睿帝后来才叫予钧全权接手羽林营, 重整禁宫防务。
至于下毒之人能够怀疑的对象, 兜兜转转就又回到那几家。在孝瑾皇后正位中宫之后已经沉寂到无声无息的瑜妃慕容氏自然是一个, 其他的皇子生母自然也在怀疑之列,而在与泮月居通信之间,楼珩和楼靖甚至也分析过玄亲王与顾家。
毕竟玄亲王在天裕四十七年田猎大典中的受伤在半年之后已经确实证明是他自己的苦肉计,在当时是要叫睿帝以为有人在算计他们母子,从而更加坚决要扶持孝瑾皇后与玄康太子一脉。要是从这个角度看,孝瑾皇后中毒,如何就不能是玄康太子自己的动作?
只是这个确实没有证据,因而予钧也不敢断言。孝瑾皇后对此倒没说什么,只是保持着惯常的温和静默,慢慢调养休息。
但是孝瑾皇后这一回的病倒,却跟先前又不太一样。睿帝打发了谢仲耀直接到长风居来见予钧和明珠,要请郗老医正。予钧一见谢仲耀,便知事态严重不比先前,立刻当着谢仲耀传书给天行镖局与泮月居,除了请郗老医正之外,又将郗老医正学医之时的师侄药童一起接来。
而明珠在谢仲耀回宫之后也立刻写信传书,一方面是从百花谷请医女进京,另一方面更要紧的,是传信给霍陵,请霍陵一定不要离开北墨,也拜托他帮忙留意江淮的局势。
霍陵回信倒是很快,风格与他惯常的做派一样潇洒而简洁。意思很简单,上一回见孝瑾皇后的时候,他便知道她伤了根本,也算是料到会有今日。只是依他的看法,孝瑾皇后应该不会有大事。不过明珠的意思他也明白,这一次绝对不会像上一回那样孤身进京。
这封信是与匆忙赶来的郗老医正一同到了京里,明珠看完便随手烧了,宫衣是已经换好的,都顾不上太多寒暄,便随着予钧一同入宫侍疾。
说起来郗老医正给孝瑾皇后请脉诊治也不是一两次了,然而这回斟酌方子的时间却要比先前长的多。
予钧和明珠看着他的脸色,心里便同时一沉。但郗老医正说出来的话倒是还好:“娘娘如今的情形是有些凶险,但多年的底子还在,老朽自当尽力。”
听了这句话,不止予钧夫妇松了一口气,连谢仲耀面上都缓和了些。
睿帝一直守在孝瑾皇后身边,急的御前内官眼冒金星,却也不敢去劝睿帝自行休息。谁不知道孝瑾皇后是睿帝心尖尖上顶顶要紧的人?
多年来圣宠不衰暂且不提,只看这些年来睿帝仅有的两次大发烈怒,甚至要血洗禁宫都是为了孝瑾皇后,有眼色的就该知道什么时候能进言,什么时候要住口。
很快汤药煎煮完毕,郗老医正又与他的师侄一同为孝瑾皇后行针,整整治疗了一个时辰,孝瑾皇后那苍白的脸色才重新泛了些血色。
睿帝这时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看了一同在旁守候的予钧夫妇一眼:“你们先守着祖母罢。”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年迈的睿帝其实也已经不能再太过煎熬,予钧和明珠忙躬身领旨,连交换目光都不用,予钧便应道:“是。臣先送陛下回寝殿可好?明珠会在娘娘跟前侍奉。”
此时的睿帝其实也是十分疲惫,像每一个家族中平凡的老爷子一样,面对着相伴了一辈子的老妻病弱垂危,说不上有多么意外,然而心中的担忧与惊痛,却又是年轻夫妻很难体会的一番酸楚。
与此同时,他还有远不及寻常老人的一面,就是因着那九五之尊的无上荣耀与权力,子孙亲眷向着他的敬畏与谋算,远远超过什么亲情真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话决然不仅仅体现在夺嫡之战的手足相残,即便是父子、夫妻、祖孙又如何。此时此刻,所有的皇子皇孙心中想的都是因着孝瑾皇后的卧病,会给前朝后宫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自己的位置站的对不对,自己的利益和地位会不会因着眼前的应对而受到威胁。
至于这个时候睿帝是不是疲乏担忧,孝瑾皇后会不会病中多思,能去真心考虑的人太少太少了。
睿帝又看了予钧两眼,终于伸出了手:“过来扶着祖父罢。”
“是。”予钧欠身上前,便如同这九重宫阙之外,无数个普通家庭中的长孙一样,扶着年过古稀的祖父,慢慢走出了昭阳殿。
而明珠在孝瑾皇后榻前,与侍奉晋王妃的感触有些相似,又不太一样。论年纪与病势,两位老太太是有些相似的,但二人的性情与人生,却几乎是截然相反。
晋王妃对待明珠与明重兰这些孙辈固然是慈爱无比,又一直虚弱卧病,坐着的时间不能太长,说话也不能太多,因而在明珠心中,一直都觉得祖母是个温柔和气到了极点的老夫人。只是,上次晋王寿宴之后,明珠叫人仔细问了问,才发现自己的想法竟是偏差了些。
晋王妃是先帝朝工部尚书的嫡次女,因着长姐十分能干,在家里一直是千娇万宠。虽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才名或是给公主侍读之类的宫中恩眷,但容貌过人,当年提亲者也是不少。正如晋王爷所说,老夫妻当初成亲也是颇有过些波折故事的。婚后夫妻之间也有过恩恩爱爱,却说不上和睦,晋王爷的侧室不多,也没什么庶出子女,但夫妻之间的口角争执实在不少。晋王妃在卧病之前,性子其实很有些要强执拗,尤其是为了当年明湛晖离京之事,更是与丈夫心结难解。只是一病数年,且向着明珠等孙辈,才格外温柔些。
在晋王妃身边侍奉的时候,明珠最多的想法便是思念父亲,同时也觉得歉疚,只觉得祖母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父亲明湛晖的离京和早逝。
至于如今在昭阳殿侍疾,明珠的感受便复杂的多了。孝瑾皇后的一生实在是跌宕转折,远超常人,如今看似风光无限,一路的甘苦冷暖唯有自知。而明珠身为玄康太子的长媳,又是霍陵的养女,向着孝瑾皇后称一声祖母,当真实至名归。
当夜孝瑾皇后睡的还算安稳,虽然间中又有轻微的恶心与发热,但勉强还是稳定下来了。
这一番连夜折腾的动静其实很不小,转日一早,太医院所有的御医都被再度传召入宫,与郗老医正一同参详孝瑾皇后病情。而自玄康太子起,诸皇子皇孙,命妇宗亲,便陆陆续续递折子请求入宫请安探视,为皇后侍疾。
对此睿帝连理都懒得理,照旧倚在榻上没有起身,只是向早上再度过来请安的予钧挥挥手:“叫你媳妇去打发了。”
予钧躬身应了,又看了一眼睿帝跟前的早饭:“皇上忧心娘娘,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孙儿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您如今也不比先前的精神了,总不能等娘娘好了,您却不舒服起来,那娘娘也是忧心的。”
睿帝瞥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将那只吃了两口的米粥又端起来,由内侍服侍着喝完了,才轻轻叹了一声:“成亲了果然是不一样,还学会这样絮絮叨叨的。”
予钧虽然素在得睿帝看重,但论起祖孙之间这样带了些随意甚至取笑口气的对话其实也少的很,还真的就是在成婚之后多了些,不过也渐渐习惯了,闻言便笑道:“是孙儿多嘴了,那皇上再吃一口蛋羹可好?吃了便再不说了。”
睿帝果然又吃了两口,吃完将那勺子放下便挥挥手:“好了,也不必这样盯着朕。”缓缓舒一口气,语气更是温和,“你们的孝心,朕是知道的。只是接下来的路,并不好走,你们自己要有个预备。”
家事国事,便在这一言之间了。予钧躬身沉声:“皇上放心,臣必定谨遵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