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梨离开皇宫的两年里, 几乎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能让她回忆起不愉快往事的人,包括宫中那位。
慕容虞当日说到做到, 她不愿进宫去,他便再也没有派人来打扰过她。
两年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人忘记很多事情。
秋梨回忆起往事的时候,也只记得慕容虞那副可怜的表情,他紧紧攥住她的衣服, 可最终还是不得不松开了手,目送着她离开皇宫。
她当时似乎回头看了一眼, 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并不记得他脸上的表情。
但两年的时间,足以他忘记她这么个人了。
而她在空闲之际,则对书画产生了兴趣,闲暇无事时请来教书先生教自己练字下棋, 这般生活竟然十分有趣, 让秋梨觉得, 过去那个自怜自艾的自己,实在是浪费了太多美好的光阴。
时值花灯节。
秋梨这日去了热闹的街市上, 沿途欣赏各色花灯, 一路上也猜了不少灯谜。
她当夜遇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公子, 那位公子似乎路线与她相致, 都是从东头逛到西头, 不是她先到这个摊子前,就是下一个路口叫她瞧见了他在那儿已经对起了对子。
今夜繁闹, 长街似乎都看不到尽头。
大人将孩子抱骑在脖子上, 嬉嬉笑笑的声音, 令人微微恍惚。
从前秋梨在这些人面前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割裂的,好似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现在秋梨却会觉得,自己好像在某个瞬间也成为里他们的家人。
她现在才相信,快乐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给旁人的。
她将手里得来的花灯全都送给了旁人,又继续朝前走去。
秋梨这次又看见了那位公子。
那公子穿着一袭淡雅紫锦袍,他的衣裳绣着松、竹、梅岁友三寒的图案,看上去倒像是个读书人。
可他身段颀长,气质卓然,并不瘦弱,又不似那些成日里困于家中苦读的羸弱书生。
他朝秋梨看来,忽然将手里赢来的花灯赠给了秋梨。
秋梨微微错愕,她迟疑地看了一眼那盏花灯一眼便接了过来。
她拿了他的花灯,看到他身后张灯结彩的茶楼,便主动要请他去茶楼喝茶。
那位公子欣然前往。
他们二人在楼上饮茶,谈论诗赋,亦或是棋局对弈,不论是做哪一样事情都很有趣。
但事实上秋梨这两年虽然都有习练这些,但也只能勉强算是有个根基,他能迎合的如此有趣,才显他的情致。
秋梨忽然对他的真实模样产生了几分好奇,问能摘了他的面具吗?
对方没有回答。
秋梨后知后觉才想到,在这一天摘人面具,男女之间似乎是一件别有意味的事情,她这样着实有些唐突。
她笑了笑,正想同他作罢,他却忽然答她“可以”。
他并不勉强,那双熠熠星眸凝望着她,似乎还掺杂着旁的情绪,让她的思绪略有些迟钝。
她犹豫了片刻,仍是伸手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秋梨看到了一张微微陌生的脸。
她很是惊愕。
因为这张微微陌生的脸的主人,对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个陌生人。
时隔两年,慕容虞又长高了不少。
他的面容褪去了青涩,竟也是一副沉稳成熟的模样。
秋梨看着如今的他,却再不敢在他面前妄言,说自己只将他当做一个孩子。
他挑起唇,漆眸沉静。
“好久不见。”
秋梨怔住,过了会儿也笑道:“好久不见。”
慕容虞看着她身后的星夜,挑起唇角。
他想,他也许知道她想要的良人是什么样子的了。
半年后,秋梨作为皇后的人选被选入后宫。
彼时后宫四妃九嫔,都是被朝臣强行塞进去的。
朱太后死了之后,也仅仅是后宫少了朱太后这么个人而已。
但威胁着慕容虞的从来都不单单是朱太后,更是朱太后身后支持她的那股势力。
单从朝政上来衡量,秋梨是祝大将军的妹妹,祝大将军至今戍守边地,功劳赫赫,却并不属于任何人的支派。
所以秋梨入主中宫,正是一件对天子十分有利的事情。
秋梨从容地接受了这一切,慕容虞待她亦是小意温柔,并无半分不妥。
他尊重她,言辞礼貌,态度并不逾越,就连夜里,亦是温柔到了极致,且并不过度频繁。
如此生活的节奏,恰恰都是让秋梨满意到了心窝里。
直到又半年后,朝臣开始各种上奏,因慕容虞一个月有二十天都在皇后的中宫,并未做到雨露均沾。
加上皇后无子无女,更是不利于国。
慕容虞一直在压下这些事情,但秋梨仍是找到了他。
他见她主动过来找自己,先示意太监宫人下去,这才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
“秋梨,那些事情很快都会过去的,你莫要在意。”
秋梨淡道:“陛下应当宠幸其他妃嫔,臣妾若只是个普通人,无子已然是个大错,更何况是陛下的皇后,在这后宫里更是大罪。”
“况且……”
她的声音轻了几分,“陛下一个月二十来天都在臣妾的宫中,这不符合规矩。”
她说完,便瞧见了慕容虞微微冷下来的脸。
慕容虞松开了她的手,她自知自己多言,便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走到门口时,慕容虞才蓦地将她叫住。
慕容虞几步又走到她面前,语气温柔,“好了,朕答应你还不行么,不过朕想要秋梨亲自给朕做一个香囊可以吗?”
秋梨诧异于他的要求,但仍是点了点头。
慕容虞缓缓道:“那你高兴一些好吗?”
秋梨松了口气,缓缓弯了弯唇,“陛下,臣妾很高兴,陛下真的长大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慕容虞凝着她脸上的笑容,目光更是温柔三分。
慕容虞按照朝臣的意见开始宠幸后宫。
后宫一下子就跟炸开了锅一样,热闹了起来。
慕容虞一个月的时间就变成了十天在秋梨这里,其余的十天在四妃那里,剩下的十天,他偶尔会翻一翻其他的小嫔妃的牌子,偶尔便是自己休息。
秋梨做好了香囊给他,他收到时,却远比她想得更要高兴。
他欢喜地想落泪,让秋梨十分惊讶。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慕容虞却道:“但这是秋梨亲手送给朕的第一个礼物,朕真的很喜欢。”
秋梨正掏出一块帕子,他却蓦地将她抱到了怀里。
她迟疑了一下,想到了他的眼泪,并没有挣扎,但没想到,就这么心软了一下,就被他带着在御书房里胡闹了一回。
事后慕容虞好像做错了事情一般,“秋梨,朕只是情难自禁……”
“朕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他温柔的脸上似乎有些不安,唯恐惹她不愉。
他蹲在地上要给秋梨穿鞋,却被秋梨轻轻推开。
“罢了,陛下年轻气盛,是臣妾不该在这等地方勾引陛下才是。”
她自己蹬上了绣鞋。
慕容虞神情却因她这话僵了几分。
“秋梨……”
他迟缓道:“朕当初只有立你为皇后这件事情没有问过你,直接就下了旨,你是不是一直都为此而感到不高兴,朕以为朕改变了一些,你就能接受朕了。”
他们后来相处的半年里,她并不抗拒他。
“所以……”
秋梨淡道:“无妨,过去的事情陛下也不必刻意提起,劳烦陛下代臣妾传唤玉梳进来为臣妾梳头。”
她这幅尊荣,实在走不出去。
慕容虞笑着答应下来,但他转身之后,脸色却一下就阴沉了下来。
他出去后,玉梳进来给秋梨梳头。
玉梳却发现,皇后的珠钗环饰从西边的桌子上掉到了地上,又从地上一路掉到了东边的榻上。
这般凌乱的场景,有些画面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玉梳眼前。
玉梳红着脸给秋梨收拾好了,但秋梨领口有个吻痕不大好消,怎么也挡不住,只好由着它去了。
秋梨离开了御书房。
后来慕容虞近一个月再也没有去过秋梨的屋里。
妃嫔们受到宠幸,多半都是秋梨劝谏的。
如今天子不来她这里了,她却也不怎么在意。
但这一个月的光景之后,后宫却陡然变得乌烟瘴气起来。
原本安详的后宫开始各种互相倾轧,勾心斗角。
慕容虞许诺给德妃的玫瑰钗被娴妃看到了,娴妃拿去用了,故意让德妃看见。
之后该宠幸娴妃的日子,慕容虞却又半道上被搔首弄姿的淑妃给诱惑走了。
后来更是因为淑妃撒娇央求,让慕容虞答应将她那纨绔侄儿提拔上来,后面渐渐导致朝中也跟着乌烟瘴气起来。
因淑妃是朱太后的娘家的分支后代,让人少不得联想天子这是对母亲还存有旧情。
但秋梨却坐不住了。
她既身为皇后,自然有皇后的职责所在,后宫乌烟瘴气,她也不能视若无睹。
秋梨去找慕容虞时,慕容虞正在同妃嫔们捉迷藏。
妃嫔们看到了秋梨都渐渐噤了声儿。
秋梨走上前去,慕容虞伸手便将她逮个正着,他笑着摘下了束缚在眼睛上的帕子,看到秋梨后,神色微惊。
“陛下,今日为何不上朝?”秋梨问他。
慕容虞没能答得上来。
秋梨又问:“陛下,让后宫和朝廷都愈发的乌烟瘴气,莫不是在与臣妾怄气?”
慕容虞低声道:“不是……”
这时玉梳焦急凑到秋梨跟前,将方才小宫人的话传来,“娘娘,玉嫔怀孕了。”
秋梨怔了怔,下意识转身要玉梳带路过去看看,却没想到路上什么时候滚落了些小珍珠,叫她直接崴了脚,亏得玉梳搀扶到她,这才叫她仅是摔坐在地上。
慕容虞见状正要扶她,却见她裙摆上不知怎么多了一抹血色,他的神色蓦地变得十分可怕。
玉梳也察觉了,想要提示秋梨一声,却听见慕容虞转头问那群妃嫔:“珍珠是谁的?!”
淑妃迟疑道:“是臣妾的,只是……”
她正要委屈解释,慕容虞却蓦地上前去给了她一个耳光,淑妃柔弱地往后跌去,亏得身后宫人扶住。
“你不想活了吗?”
慕容虞双眸发赤,狠狠地将她衣襟揪住。
“陛下——”
秋梨见他竟当众掌掴淑妃,正要阻止,却震惊地看见他一脸狰狞的表情。
秋梨挥退了所有宫妃与下人。
淑妃亦是面色苍白地缩在嬷嬷怀里被人带走。
慕容虞只将秋梨抱住,不住呢喃,“对不起……秋梨,对不起……”
秋梨的语气微微尴尬,“陛下,臣妾只是来了月事。”
她今日本就不宜走动,方才那一摔有些重,血洇了出去,其实也并不明显,偏偏被他眼尖给瞧见了。
慕容虞终于缓了缓情绪,“你真的没事?”
秋梨道:“臣妾没事,只是玉嫔她怀了陛下的孩子,臣妾现在需要过去看看。”
她想到他方才那副模样,心头掠过一丝古怪。
她心不在焉地要离开,却忽然被他握住了手。
“秋梨,玉嫔不可能怀朕的孩子。”
慕容虞对她道。
秋梨茫然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极轻,“因为朕根本没有宠幸过后宫其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