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一番敲打之后,通天关上没有人再敢造次,老兵仅有八人留下,又有仅有五名老兵让年轻子弟顶了自己的缺入营,如此一来加上刘湛原有的十六亲兵,通天关上一共有二十九人。
黄得开和老弱的老兵一走,通天关的气象焕然一新,再也没有三五聚在一起唠嗑的闲人,每一个士兵都有自己的任务。
操练之余,刘湛依旧组织野猎。
现在刘湛的狩猎范围不局限于野猪林,还别说打猎每月收入十分可观,几乎等于多拿一份饷银了,尤其是勇猛者收获颇丰。
一开始老兵和新世袭的新兵还有情绪,后面慢慢的便都乐在其中,何况几乎每日都能吃肉,在寻常的军户家庭简直无法想象。
如此一来,刘湛完全收拢了士兵的心,征兵计划也提上了日程。
刘湛在山上整顿军营的时候,云中书院也在紧张备考九月的秋闱。
七月中旬,云中书院的七名秀才出发前往瑞昌郡城,路上就要耽误十天半月的时间,提前到达再休整些日子正好。
刘湛到通天关上任这些日子只回过一次家,待不够半天就走了,实在是关上杂事多走不开。
通天关百废待兴,城门楼要修,城墙要修,营房也要修,还有那日刘湛去查库房,房顶都塌了一半的库房里零星放着几把生锈的□□,刘湛想要的刀剑弓盾等一样都没有。
抓来老兵一问,那老兵眼神古怪的看着刘湛支支吾吾许久才说。“山里日子难过,被以前的大人们卖完了。”
刘湛的心情一言难尽,没有办法他只好跑了一趟县衙找马主簿重新申请一批辎重。
马主簿十分坦诚。“刘百户,如果今日来的是旁人,这县衙的门他都进不了,辎重分配本该由县兵营做主,但是既然你求到我跟前,我怎么也得卖刘院长个面子。”
刘湛当然知道不应该绕过县兵营直接找县衙,如果他找县兵营只会泥入大海。
“谢谢马大人!我常听爹说马大人是沛县令的得力助手,待沛县令高升想必一定会提携马大人,马大人前途无量。”
刘湛含糊其辞的胡诌,马主簿以为听到什么不得了的内幕消息整个人又惊又喜诚惶诚恐,刘湛拿到了他想要的三十套辎重,至于马主簿发散思维想了些什么他就懒得管了。
那三十套辎重,分别有三十套皮甲盾,三十套弓箭,三十套长刀,正好是百人内的编制,可刘湛现在连三十人都凑不齐,征兵扩员一事迫在眉睫。
日前曹壮沐休有给赵氏去信说刘湛这天回家,刘湛回家这日赵氏早早在家门口翘首以盼。
赵氏扶住儿子好一顿看。“黑了,瘦了,山上可否吃得饱穿得暖?上回你走得急,娘准备了一些被褥衣裳来不及给你带去。”
刘湛心里熨帖忙道:“娘不必担心,儿子一切都好。”
赵氏点点头,眼眶都有些红了,只觉得自己这儿子太不容易。“去给老太太请安吧,老太太听说你今日沐休回家午觉也没睡一直等着你呢。”
刘湛点头。“我这就去。”
老太太屋里,馨儿、岚儿、澹儿、淙儿几个年纪小的孙儿孙女都在,刘湛一进屋可热闹了,大哥大哥的喊着要他说山上的趣事,尤其是淙儿扒着刘湛不撒手。
刘湛只得抱着淙儿跪下给老太太请安,刘家虽然没落了但是依然坚持按世家的规矩给长辈请安见礼,早些年刘湛很不习惯现在倒是已经习以为常。
“好好好,快起来给奶奶瞧瞧。”老太太也是极喜欢刘湛,刘湛是家中长孙平日又懂事顾家,早年家中困难也是多亏了刘湛上山下河的掏些野味帮补,老太太心里一直都记着。
老太太说的也是些嘘寒问暖的话,耽误了约半个时辰刘湛才得已脱身。
刘湛不知不觉在山中已经待了大半个夏天,如今齐云山再过不久又要入秋了。
现在的刘家已经跟从前的破房子大不相同,虽然还是稻草棚顶,但是墙面全都刷得雪白,上次翻修时刘湛在房前屋后都种下了花草,院落里还搭了凉亭,石子砌的小路穿过梨树桃树又穿过一小丛竹林,院子不大但优雅别致。
刘湛对这些他亲手栽下的花草树木十分满意。
沿着小路往里走,隔壁云中书院有朗朗读书声传来,刘湛来到那株桃树与翠竹之间。
如今刘家屋舍充裕,宋凤林也得了自己的书房,这里是院子里的一处角落,房子是刘家院里最小的原是想当书楼用,刘学渊觉得太小了弃之不用被宋凤林要了去。
刘湛当时帮他设计,先是围着房子栽了几丛翠竹辟出单独的小院,又在院子里栽了三株梅花,庭前小院不大却甚是雅致。
刘湛才踏入院子便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里面正低头作画的人。
一袭白衣,长发披肩,明眸皓齿,斯文俊雅。
刘湛靠在窗台上看了许久。
宋凤林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一愣。
刘湛抱着手咧嘴一笑。
书桌上是一副未完成的雨后田园图,宋凤林只觉得思绪中断,手中的笔失了方向。
刘湛身上还穿着百户长的兵服,发髻有些凌乱,看起来风尘仆仆。
宋凤林放下手中的笔。“换身衣裳才可以进我的屋。”
刘湛进屋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笑道。“借我一身吧,懒得回屋里找了。”
宋凤林没好气的到衣柜前给他取。
刘湛看着他的背影道:“你刚洗澡了?头发放下来可真好看。”
“你脑子里一天都在想什么?”宋凤林没好气的取了一身蓝色罩衫递给他。
刘湛只笑不语,当着他的面把兵服扒了换上干净的衣裳,一回头宋凤林已经提来半桶水给他洗漱。
“原是拿来洗毛笔,还没用上。”
刘湛又是一笑,洗完脸又把鞋子扒了泡脚。“真舒服!”
宋凤林转身在屋子左侧的小炭灶煮茶。
刘湛打量房间四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书柜书桌,炕床灶台,衣柜厨具一应俱全,他走时这屋还没放家具。
洗了脚,刘湛二话不说翻身上床,宋凤林看了他一眼并未制止,转身取来矮脚桌放在炕上,又端来香气四溢的茶并一些点心。
宋凤林盘腿坐在矮脚桌对面为他沏茶,刘湛侧躺着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热茶,一扫关中积累的郁闷只觉得浑身舒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刘湛事无巨细的把关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尤其是老兵造反的事,话语间对世袭老兵深恶痛绝。
宋凤林不疾不徐道:“自周恒王制定九品中正世袭制,天下格局确立,从此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子,当今天下只有传承千年的大氏族,却少有传承百年的军户,知道为何吗?”
宋凤林的声音平缓清冷,刘湛两辈子都最是怕被人唠叨却唯独爱听他说话,百听不厌。
宋凤林为刘湛添了茶。“军户世袭从军父死子替直至家中再无男丁,战乱年间军籍绝户十去□□,每朝每代的军户无不是由前朝俘虏和各地犯人充实而来,到得太平盛世无仗可打,士兵便老死军中每日囫囵的活着,直到下一个战乱年代的到来。”
刘湛先是错愕,缓缓停下了喝茶的动作蹙眉沉思。
在这个世界里大部分人从出生起,他的人生轨迹就已经定下不可更改。
刘湛放下茶碗凑过来。“凤林,天下地域志你看全了没?说予我听吧。”
“只看完北域志。”
“不要紧,你先说给我听吧?”刘湛高兴道。
宋凤林站起在书柜里取出一卷纸递给他。“自己看去。”
刘湛一打开,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竟然是根据北域志绘制的图谱,宋凤林竟真的画出来了!
刘湛喜不自胜。“凤林,你当真是太厉害了!”
宋凤林道。“此图我让爹和刘先生看过,一些错漏之处已经补……”
下一刻人被扑倒了。
“放开!!”
“我不!”刘湛老流氓似的将人搂在怀里。
“成何体统!”宋凤林满脸通红。
“搂一下怎么了。”怀里幽香阵阵,刘湛压根不打算松手。
腰间的手像铁臂似的,宋凤林挣扎了完全挣不开,气冲冲的放弃了。
“疯子!”
刘湛挨骂只是笑,以为一些日子没见多少由着他点,结果脾气还是这样大,可他还是那样喜欢。
“凤林,你怎么这么聪明?”
宋凤林别开脸懒得理他。
“写字画画都好看,人也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耳朵好看,还有……”
“你够了!!”宋凤林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刘湛作势要亲他。“我可喜欢你了。”
“滚!!”
刘湛哈哈大笑抱得更紧。“我就不滚!我可是做梦都想你了。”
宋凤林气归气,刘湛却是摸透了他,宋凤林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事后他死皮赖脸的道歉把人哄回来便是。刘湛是真的想抱抱他,否则过些日子回营该怎么过,这样一想刘湛又觉得忍不住了,脑子一热便对着那骂人的小嘴狠狠的亲了下去。
晚饭,刘家厅堂。
“大哥,你的脸怎么了?”馨姐儿澈哥儿几个弟妹看到刘湛脸上的指印一阵惊奇。
刘湛淡定道。“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跤能摔出指印?
用过晚饭,刘湛被刘学渊叫进书房,宋宜均父子也在。
刘学渊先是简单的问了他关中情况,刘湛省去了士兵造反的事情简要说了,宋凤林看了刘湛一眼也没有说话,刘学渊也没多问,接着谈起了北疆的战事。
宋宜均道:“范阳关战事吃紧,颜将军向北疆各州县调粮,除了颜家控制的苍霞平原及晋阳城所辖州县,其余各地方官却迟迟不发,上月颜将军向朝廷请粮,陛下给北疆各地下了征粮的旨意,该旨意数日前到了武源县,如今齐云山上人心惶惶,军户家中余粮仅够糊口,若是交了粮今年冬天如何能过?”
刘湛却道。“不交就是了。”
刘学渊被儿子唬得一愣。“吾儿此话怎讲?”
“北疆各地州县向来各自为政,就像那苍霞平原的颜家,他们手下的兵就是他们的根基,颜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要各地州县补救,谁愿意去趟这个浑水?”
喝了口茶,刘湛好整以暇道:“依我看,颜将军这粮草多半收不齐,沛县令也不必对收粮的旨意太过认真,随便给一些交差就是了,谁都知道武源县穷得叮当响,若是较真了把自己治下的人都整饿死了,伤的还不是沛县令自己的元气?”
刘湛这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一时间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尤其是宋凤林。
昨日沛县令亲自到云中书院来跟刘学渊宋宜均商量,若非逼不得已沛县令又怎会纡尊降贵上山?三人还苦于如何交差,没想却被刘湛一语道破。
当今北疆乱像已起,谁不为自己作打算?
刘湛却还嫌三人不够刺激似的又语出惊人。“依我看那苍霞平原丢了便丢了,与我们又有何干系?在这乱世独善其身方为上策。”
刘湛逞一时口舌之快,结果就是被刘学渊罚抄一百遍弟子规和论语,不抄完不准回营。
在君臣礼教森严的古代,刘湛这一席话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一些,即便天下世家都是这样想,但是谁人敢这样直白的说出来?
刘学渊心道不收收刘湛的脾性,以他这口没遮拦的性格迟早得惹祸,顿时又觉得罚这逆子抄书还不够,又让他去祠堂对着刘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壁思过一天。
不过刘湛的建议却很快传递给了沛县令,沛万善也是醍醐灌顶,武源县不过是齐云山里一个穷乡僻壤,他厚着脸皮哭穷上峰又能拿他如何?
云中书院宋凤林的小院里,刘湛趴在桌子上苦哈哈的抄书,那一□□爬字,与其说是抄不如说是糊上去的。
宋凤林在一旁给他磨墨。“疾字写错了,别太用力,字写大了这筐纸还不够你抄的。”
刘湛苦着脸说。“我已经尽量轻些了,可这毛笔不由我。”
宋凤林又指正。“字又错了。”
刘湛却不管字对不对乱抄一通,宋凤林看得直摇头,写字这块刘湛当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刘湛忽然停下来抬头期待的看着他。“凤林,我把住的地方盖好了,你要不要去小住几日?”
宋凤林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你的士兵操练得怎么样了?”
刘湛笑了,笑得肆意甚至有些狂妄。“我正有打算带他们试试手。”
听到刘湛真的要去劫粮,宋凤林即便早已知道还是愣住了。
刘湛转身取来宋凤林画的北疆图谱,虽然比起地图还差得远但是已经足够了,他指着一处城郭说。“通天关往北约十几里地离开齐云山有燕人的村落,这些日子我数次带人以猎户的身份潜入燕地,齐云山脚这大片的稻田几乎都是燕地贵族的私产,我一直不清楚越过这些村庄之后哪里是县城哪里是官道,你看这里,我想此图标注的杨树庄便是了。”
宋凤林担忧问。“你的人手够吗?”
刘湛坦白。“不够,我现在手下只有二十多个兵,这次回来我还要征兵,新兵不能马上就用,还得操练一段时间,得先带他们杀野猪见见血,练稳了心性才能下山干大事。”
宋凤林蹙眉。“若是被燕国边防发现,此事败露……”
刘湛坚定道:“不会败露,若是败露了留给燕人的只有尸体。”
宋凤林只觉得无法思考,刘湛胆子也太大了。
刘湛笑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燕国正攻打苍霞平原,像齐云山脚这样的边陲之地必定没有重兵看守,我只劫粮不害人性命,在这个节骨眼地方官必定不敢节外生枝将山匪劫粮这样的小事通报上峰。”
宋凤林仔细一想又不得不佩服刘湛,他把北疆形势看得透彻入微。
刘湛认真道:“此事我只告诉了你,你若来便做我的军师,若不来我也不勉强。”
事后回想宋凤林当真是好笑又好气,刘湛凭什么认为他会陪他落草为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