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靠近海岸的缘故, 有许多海鸥飞到邮轮附近。不少女士们将餐厅里的面包带到甲板上,引诱海鸥下来啄食。
罗夏至和黎叶也喂了一会儿海鸥。
这些海鸥胆子极大,盘旋他们的头顶上。甚至连续几个俯冲下来, 啄他们两人的头发。直到确认两人手里什么都不剩了, 这才悻悻地离开。
“这日本人的鸟怎么跟强盗似得?黄浦江上的江鸥可没那么大的胆子。”
黎叶拍了拍手掌,心有余悸地走到了室内, 刚才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海鸥,将一位正在给它同伴喂食的女士的丝巾给叼走了。
“十六铺上的江鸥, 要是敢飞的那么低, 还不直接被码头上的苦力直接拽下来烤了吃?”
“也是……”
两人走回露台坐下,从这里往下看去,便能看到熙熙攘攘的港口, 和码头上穿着各色和服的日本女性。
几个年轻的姑娘可能是在送别亲人的,抬头看到了正往下看的罗夏至和黎叶,不由得羞红了脸,低着头, 躲到了年长家人的身后。
“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像一朵水仙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罗夏至转过头,微微一笑,“徐志摩诚不欺我。”
“校长来了啊。”
黎叶看到顾翰林走了过来, 起身为他倒茶。
虽然已经毕业了那么久, 但是他还是习惯把顾翰林叫做“校长”, 就好像他永远都是他的学生。
顾翰林自打上了船,就把西服给脱了, 换回了棉布长袍。不但他自己方便, 大家也觉得看的顺眼。
西装革履的顾校长, 总让罗夏至觉得是黄飞鸿穿西装, 不伦不类的。
“你表弟呢?”
今天天气还不错,梁少龙居然没出来晒太阳,真是奇怪了。
这船上其实还有一个游泳池,梁少龙这骚包,可是一逮着机会,就去给各国女性们展现他的健美身姿的。
“被那个宫本俊已缠得烦了,干脆不出门,在床上躺着呢。”
黎叶哭笑不得地说。
罗夏至心想,这脑残粉的战斗力杠杠的啊,把日天日地的梁少龙都给弄怕了,不可不说是“奇观”。
他们并没有坐来时的“思凡特号”,这部新的邮轮要在横滨港靠岸休整一天之后才会继续出发。
不过不是直接开到上海,而是先去朝鲜的釜山,然后停在大连,最后才返回上海。
那个如今已经是日本海军少佐的乃木宏,此次就是去朝鲜赴任的。
说到朝鲜,罗夏至就想到了孙家投资失败的那个罗津港,想着说不定和这有关系。
不过他自然不会去问乃木宏,昨天晚上虽然只是在甲板上见了一面,但是感觉他身上那种偏执疯狂的因子越来越明显了,让人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乃木宏自然不会单独赴任,他身边还带着两个军人。看军衔并没有他那么高,一副对他唯命是从的样子。
之前听说乃木家世代从军,父亲和兄长如今分别在陆军和海军部任职,这两个人可能是他的下属。
不过按照日本人的尿性,也可能是家臣之类的,毕竟乃木家还算是贵族出身。
“要不我们下船走走?听说这横滨港也有中华街,叫做‘南京街’。里面有华人开设的餐厅。梁少龙不是吵着闹着要吃大米饭么?”
如今正值春日,从船上往远处看,都能看到一片片粉色的樱花和绿色的小山,让罗夏至不免动了游兴。
“好呀,我这就叫他去。”
在海上飘了十多天,每天看的都是海景,不免有些枯燥。如今岸上一片桃红柳绿,又有大和仕女们争奇斗艳地穿着和服游弋。众人也兴冲冲地下了船,招了一部出租车,往南京街去了。
此时中日尚未交战,那司机看到这中国人穿的鲜亮,也不敢怠慢。一边开着车子,一边向他们介绍横滨的风土人情。
黎叶在两边翻译着,也算是和乐融融。
“对了,我之前听那个宫本俊已说,他的老家正好是横滨。今天一早就没见到他的人,这家伙不会回家探亲了吧?”
罗夏至突然提到宫本俊已,把本来兴致勃勃的梁少龙听得眉头一皱,“提那个家伙干嘛?他还真的以为我要和邹璇儿拍电影呢,追前追后地向我打听,到底是什么样的片子,还有谁会参加拍摄,喻美惠会不会来客串……烦死人了,我哪里知道这些!”
“小叶,你问问司机,知不知道宫本家,他们家应该是此地的名门望族吧。”
顾翰林倒是乐见梁少龙吃瘪,对罗夏至口中这个“脑残粉”也不由得起了好奇心。
黎叶点了点头,向司机问了。
然后面容有些古怪地转过头来说道,“这司机说了,横滨没有姓宫本的大姓,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
“怎么会呢……说起来,还是椿樱子的表亲呢。应该是她娘家亲戚吧。”
罗夏至诧异道。
黎叶转过头去,又是嘀哩咕噜一番,又回国头来,很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脑袋,“司机说,知道大椿商社,也知道东京的椿家,东京银座现在最大的百货公司之一就是他们家的产业。但是从来没有听说椿家在横滨有亲戚。”
“他说他在横滨住了一辈子。原来是拉人力车的,有钱了买了出租车专门拉码头上的客人。但是从来没有听说什么宫本家。”
黎叶听了一会儿,补充说道。
“哎,有意思啊。”
梁少龙眼睛一亮,腰板直了起来。
“我听说宫本那个脑残,隔三差五地往那个英国大使家里跑,对外都说他们是亲戚。再说了,要不是椿樱子的亲戚,就他一个脑残,怎么做得了‘新时代映画’的副社长呢。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吧!”
顾翰林和罗夏至闻言,双双皱起眉头。
梁少龙这话虽然听着粗糙,道理却是对的。
他们一直觉得宫本俊已是个纨绔富二代,依仗着椿家,尤其是椿樱子的势力,才能在上海滩搞出一堆事情来,结果闹半天……宫本家和椿家根本不是亲戚?
车内顿时陷入了沉默,本来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的司机眼看情形有点不对,也讪讪地闭上了嘴。
车子到了南京街,梁少龙一马当先跳下车,精神抖擞地开始找心仪的餐厅。又想吃广东菜,又想吃四川菜,不过最后绕了一圈,还是找了一家上海馆子。
在包间里点了菜,众人正在喝茶,黎叶从外头走了进来,面色有些凝重。
“刚才我给司机小费的时候,他告诉我……虽然这里没有什么名门望族的宫本家。但是确实有一户人家跟东京的椿家有些关系。”
梁少龙给他倒了茶,又拉他坐下来说话。
“大家都知道,椿家是卖鱼虫发家的。横滨这里也有一个小贩,专卖鱼虫花鸟,老板经常吹嘘,曾经给东京的椿家供过货。现在他们卖鱼虫的摊子还在,就在商店街的一个角落里。”
“那家姓宫本?”
“他倒是没说,不过商店街距离南京街不远,司机说我们既然有兴趣,可以走过去看看。”
他们原来打算吃了饭,去附近的山上赏樱。但是这种异国八卦,可比花花草草有看头多了。
于是众人潦草地用了餐,就边打听,边往不远处的商业街去了。
此时的日本,果然比欧洲显得更萧条些,商店街的店铺倒闭了一半,开着的店铺主人们,看到这群衣着鲜亮的达官贵人,自然好一阵的殷勤招呼。
众人七拐八拐地走到了唯一一个卖鱼虫的角落。
如今不是售卖鸣虫的季节,店铺的门口很顺放着几个大鱼缸,里面有各种鲜亮的金鱼在活泼地游来游去。店里还有水草和玻璃鱼缸出售。不过店铺里没人看守,老板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众人站在这店门口进退两难的时候,一旁摆摊子卖和果子的婆婆,很是热情地上来搭讪,告诉他们这家人家的儿子最近回来了,他们应该在店里面说话。如果罗夏至他们想要买东西,她可以帮忙把他们叫出来。
“你问这婆婆,这家的儿子是不是叫‘宫本俊已’。”
罗夏至说道。
半个多小时候,众人拎着一打红红绿绿的,装着和果子的点心盒子,从商店街出来。
一个个神情都颇为古怪,既有吃了“瓜”之后的满足,又因为这瓜太大了,感觉有点难以下咽。
“是啊,这家的儿子是叫做宫本俊已。不过很早之前就被接到东京去念书啦。据说之后又去了中国。刚才他回来的时候,还同我问好。那一身的珠光宝气,也不知道在那边发了什么财。”
“我跟你们说,这家的儿子,不是这家的老婆生的。是店主和外面的女人生了之后,抱回来养的。这女主人只生了一个女儿,前几年嫁人了。也没有嫁的很好啦,我的女儿都嫁的比她好呢!”
“椿家的亲戚?怎么可能呢,哦呵呵呵呵……不过当年椿家的独生女,确实经常跟着她的父亲来这里进货,他们那时候还没有发家呢,都是走街串巷的小贩而已。”
“这个团子很好吃的,配上浓浓的绿茶味道一级棒!要十个?要十盒?不是十个?好的,好的。”
“说真的,椿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个椿樱子听说现在做了外国贵族的太太了?哎,她十多岁的时候,还不是和卖鱼的混在一起的……是啊,其实我们都在猜测,那个从外面抱进来养的儿子,就是大椿商社女儿生的。不过她那个时候才十多岁,还没有结婚呢……真是丢脸啊……”
“这个羊肝羹也要么?好的好的,你们真是慷慨,欢迎下次光临!”
这位热情又八卦的婆婆,只收了一百多日币,就把宫本家的隐私和盘托出。末了还很热情地把罗夏至一行人送到了商店街的门口。看着他们上了车之后,依然频频鞠躬,热情欢送。
“原来……是这样的‘表姑母’啊……”
回到船上,众人面色复杂地围坐在一起。
黎叶特意冲了买来的日本抹茶,招呼大家一起吃团子。
“太甜了,我的妈,无锡点心都不敢做的那么甜……”
咬了一口包了红豆馅的果子,梁少龙就将剩下的大半个扔到了桌上。
顾翰林和罗夏至等人也好奇地,各拿起一个团子尝试地咬了一小口,然后开始猛灌茶水。
好家伙,上海人都接受不了的甜度,这是要甜死谁啊!
黎叶无奈将剩下的果子都打了包,打算一会儿去甲板上喂那些强盗海鸥。
刚打开门,就看到一脸兴奋的宫本俊已站在门口。
“三爷,顾局长,‘飞龙’先生!”
他心情看上去很好,走进了房间,朝众人一一鞠躬。
“我刚才去老家,探望了一下我的父亲。这是我们隔壁一家果子店的特产,是一位婆婆亲手做的,非常好吃,我特意买了带来!”
“要不要,一起喝茶?”
他拿起点心盒子,朝着众人一通展示,看的众人一阵牙疼。
罗夏至当场表示了拒绝,并且请他出去,他们正在讨论新电影的剧本,“外人”不方便参与。
听到“电影剧本”四个字,宫本俊已心动不已,但又不好意思开口表示想要旁听,毕竟他们虽然是“亲戚”,但是好歹也算是属于两家敌对的公司。
于是很是长吁短叹了一番,自己抱着点心盒子出去了。
“所以他是椿樱子的私生子……椿樱子两次嫁人,都没有生孩子。其实她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生下了一个儿子了。”
罗夏至眯起眼,算算宫本俊已现在的年纪,又算了算椿樱子的岁数。
好嘛,跟白凤凰十六岁那年生了他也没差多少。
看来真的是在椿家发达之前,还是个无知少女的椿樱子,情窦初开的产物。
看宫本俊已的容貌,那位让椿樱子曾经心动过的男子,年轻时候的相貌也差不到哪里去。
想必椿家那时候已经开始有了兴旺发达的迹象,椿左卫门看不上至今还在卖鱼虫的宫本家。
而且作为他唯一独生女儿的椿樱子,寄托了他全部的希望,他不可能让她只是作一个小商贩的妻子。
事实证明椿左卫门的算盘打得确实不错。椿樱子通过两次婚姻,已经将椿家带到了就目前而言的一个无上高度。
贩夫走卒家的女儿成为了领事夫人,并且是有爵位的伯爵夫人。
据说也是因为她如今身份特殊,大椿商社在日本的几家老牌财阀面前,也有了抖擞的资本。甚至面对华族,都不再一味退缩。而是拉拢了一众新兴财阀,借着女儿的地位,开始和贵族们,和贵族院们开始讨价还价。
那个位于中朝俄交界处的罗津港,到底是被军部吞下,还是被大椿商社作为商业港口,如今还真不好说呢……
顾翰林看着各有所思的众人,又想起昨天乃木宏举枪对着宫本俊已前,对他和罗夏至的言语无状,微微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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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在停泊了一天一夜后,终于在夜里驶出了港口,往朝鲜方向开去。
因为刚刚得到了补给,而且两天之后就能到达大陆,英国籍的船长决定在今晚举办一个盛大的晚宴,邀请所有一等舱的客人出席。
当然了,二等舱和三等舱的客人们,今晚也将得到富有日本岛国风味的美食和美酒加餐,作为不能参与宴会的补偿。
“我是真不想参加。”
看着黎叶忙前忙后地往罗夏至身上披挂各种装饰,顾翰林头大地摆了摆手,“凭什么赴宴一定要穿礼服?我的礼服和西装早就打包起来了,我不想拆开那几个箱子。”
和罗夏至这种贵公子,每次出门都无异于一次搬家。不但要准备日常的衣服,还要准备上几套专门赴宴用的西式礼服和全套的饰品。
过去阿乐在的时候,都是阿乐负责。如今这担子早就转移到了黎叶的身上。
除了罗夏至,他还要负责梁少龙的礼服行头。不然这家伙混账起来,敢穿着皮夹克、皮靴子赴宴,丢起人来不是一点两点。毕竟这家伙一贯奉行——“只要我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准则。
顾翰林这次赴欧洲考察之前,终于在时迈百货里定做了一套普通西装,一套西装礼服,专门在演讲和赴宴的时候穿。
他大哥顾杏林看他过于穷酸,除了手上的一个戒指,那是一点装饰都没有。出了国,简直是为国抹黑。
于是把自己结婚时候买的袖扣贡献出来,让他在欧洲出席晚宴的时候带上。
罗夏至倒是想直接送给他几套的饰品,让自己也体验体验做霸总的快乐。
不过他的眼光太时髦了,选的都是最贵最新的款式,和顾翰林的老派风格的衣服格格不入。顾翰林看上的几套,他觉得都应该丢进博物馆,无法妥协的结果就是只能作罢。
顾翰林本以为从欧洲登上船,就不会有机会穿那些个硬邦邦的西服了,没想到这船长没事搞什么宴会,还要求正装出席,这不是为难他么!
“我不去,你们且去跳舞吧,我就到下层的甲板上‘与民同乐’去了。”
到了晚宴的时间,顾翰林果然没有去宴会厅,也没有去举办冷餐会的一等舱甲板,而是拿了一把泡了茶的茶壶,一路晃悠到了楼下。
这里住着的大部分都是带着一颗发财梦,想去上海掘金的欧洲人。也有准备去朝鲜“开拓团”的普通日本人。还有不少回国的朝鲜人。
中国人在这艘船上,却算是少数了。顾翰林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像是读书人。毕竟现在日本还有不少中国的留学生。
他在二等舱的甲板上转了一圈,这里比起楼上确实朴素些,不过环境尚可,时不时有人溜到甲板上吹风。
随着日落西山,海风逐渐大了起来,刮得脸上有些疼。
正好手里的茶也凉了,顾翰林转身就往楼梯那边走,想着宴会应该还没结束,不如先去船舱里看会儿书。
这次从欧洲回来,最大的收获倒不是什么治学理论得到了提高,而是在各地买了不少原文书。有英文的,也有法文的,意大利文的。
虽然对于后两种文字没有太大研究,但是借着字典还是能看懂个七七八八,准备回船舱去自学一番。真的等到回了上海,又有一堆的公务和应酬等着他,哪里能安安静静看书呢。
这边刚靠近楼梯,顾翰林就听到上面传来了男人的吵架声。
吵架的应该是两个日本男人,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这时,他们刚好站在楼梯拐角处,在顾翰林的角度正好是逆光。故而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乃木宏和宫本俊已。
顾翰林下意识地往楼梯后面缩了缩,靠到了墙边。
遮着月亮的云朵渐渐散开,月光照射在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倒是比靠着墙壁上的小盏灯火让人看得更加真切些。
他们两人似乎是在争执些什么,宫本俊已整个人都处在非常暴怒的状态。而乃木宏则不屑地抬起下巴,似乎是不断地用语言刺-激他。
在顾翰林看来,眼前这一幕,就像是一只骄傲狡猾的狐狸,正在逗弄一只暴跳如雷的小兔子,滑稽的很。
终于,宫本俊已被激怒了,他咆哮着……掏出了一把/枪。
这小子居然也带了枪?
顾翰林吃了一惊。
应该是他妈椿樱子给他防身的。昨天晚上乃木宏登船的时候,他没有带在身边。不然,按照这小子半点都没有城府的性格,应该早就掏出来了。
面对黝黑的枪/口,乃木宏的表情淡然,甚至眼神里不屑的意味越发浓厚了。
他不停地用言语挑衅对面盛怒的年轻人,吃定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外强中干,虚有其表的愤怒而已。
就在宫本俊已大骂“八嘎”的频率越发频繁,握着枪的右手也几次拿起放下,最终忍不住双手握枪,红着眼眶真的眼看要开/枪的时候——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两个身穿白色海军制服的日本人,一人快速夺下了手/枪,另一个直接把宫本俊已按到在了甲板上,摔了个狗啃泥。
正是之前跟在宫本俊已身后的两个低级军官。
乃木宏从手下的手里接过缴获的手/枪,微笑着低下头,用枪指着宫本俊已的脑袋,后者死犟地梗着脖子,依然骂骂咧咧不停。
可惜了,不懂日语,听不明白。
顾翰林万分遗憾地想着。
“你看,日本人狗咬狗了。”
就在顾翰林捧着茶壶看的津津有味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要不是他说的是中文,顾翰林差点下意识地一脚飞踢过去。
借着月光,顾翰林看清楚了同样缩在墙角看热闹的人的容貌。
穿着一身西装,带着黑框眼镜,差不多四十多岁,和顾翰林差不多的年纪。
虽然衣服料子不错,不过看着已经是很久之前流行的款式了。
现在上海的西服,腰收的更加拢些。像是梁少龙这样孔雀一样爱美的男人,还会特意让裁缝把最后一粒扣子往高处钉一些,显得更加腰细腿长。
“这衣服还是我二十多年前去日本留学的时候,离家前,家母去‘鸿翔’西服店,请红帮裁缝定制的。这么多年了,上海怕是见不到这种样子的衣服了。”
顾翰林在看他,他同样也在看顾翰林。这人很是敏锐,见顾翰林多看了两眼他的衣服,于是就顺口接话,说的还是一口沪语。
“失礼失礼,原来是老留学生了。”
顾翰林抱着茶壶连连拱手。
二十年前赴日留学,那应该和顾翰林的同学们是同一批的留学生。
最初到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都是清廷公派去的,学习日本的体制和先进文化。后来逐步开放,留学生里有些是公派的,有些是自费的。想必这位就是第二批留学生里的一员。
顾翰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得。再回头一看,楼梯那边已经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侬放心,我就是看到他们走了,才同你打招呼的。顾局长。”
这人推了推眼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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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晚宴结束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月亮都沉了下去,海上一片黑暗。只有船窗里透出点点的昏黄色灯光,才让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有一点闪烁的荧光。
罗夏至和黎叶,一左一右扶着喝的醉醺醺的梁少龙进了豪华包间,便看到顾翰林正坐在小桌边,一脸阴沉地看着外头。
桌上放着的是早就凉透了的茶壶。
“我刚才,去了二等舱。遇到了一些留学生,和朝鲜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罗夏至。
“他们说,这帮准备去朝鲜‘开拓’的日本人,还有乃木宏他们应该是同行的。”
“但是最终的目的地,不只是釜山。而是……”
顾翰林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两道闪电,和窗外的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乃木宏此行,应该是借道釜山,坐小船,水路到达罗津港。”
将烂醉如泥的梁少龙扔到床上,罗夏至示意黎叶去门口把风,自己则坐到了顾翰林的对面。
“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二等舱,他和那位之前在伦敦听过他演讲的留学生,还有那个会说简单英文和日文的朝鲜人凑在一起,讨论了半天才半蒙半猜地拼出这个结论。
哪曾想罗夏至才听了一句话,就什么都猜出来了。
那个朝鲜人的隔壁,住的就是日本开拓团的人。他们今晚加了菜,又喝了酒,所以开始乱叫乱跳,甚至跑到朝鲜人的房间里大喊大叫,用各种语言侮辱他和他的伙伴。
正式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他们才猜到了这些日本人此行的最终目的。
“之前大哥拿着地图给我分析过一次……我本来以为,大椿他们家会继续努力和军部扯皮,好让这个港口不落到海军手里。没想到,乃木家他们根本没想要和那些商人代表谈判,直接带人跑去抢港口了。”
顾翰林听了,也是咋舌,不由得佩服罗云泽的眼光毒辣和老谋深算。
“你知道罗津港的位置么?”
罗夏至抬起头,用他那双同样清澈的眼睛,望向顾翰林,“日本人的最终目的,怎么可能只是小小的朝鲜?”
毕竟现在整个朝鲜都已经在日本人的控制下,虽然民族斗争此起彼伏,十多年前在哈尔滨,还发生了朝鲜义士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事件。他们甚至在上海成立了所谓“临时政-府”,选举了总统。
不过饶是如此,也无法撼动日本对朝鲜目前的绝对控制权。
所以日本军部此时想要在罗津建立军用港口,那无疑是想以朝鲜为跳板,往北可以遏制俄罗斯,南下则可以长驱直入东三省!
这才是日本人真正的目的!
听完罗夏至的分析,顾翰林低下头,很长时间内都沉默不语。
“不能让乃木宏就这么顺利地到达釜山。”
罗夏至拉着他的手,坚定地说道。
“日本人,自从甲午战争开始,就觊觎我中华领土。之后又强占青岛多年不还,摆明了想要一口口吃掉中国。”
作为一个从未来来的人,罗夏至对之后发生的十四年战争,又是熟悉,又是痛心。
“虽然‘大势’不能改变,但是我今天既然知道了乃木宏他们的计划,又正好和他坐在一艘船上。那我绝对没有,就那样放任他顺利去朝鲜的道理。”
罗夏至感到顾翰林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两个人的手指都是一样的冰凉,但是掌心却是火热的。
“我有一个计划……”
顾翰林的右手反握住他的手掌,带着戒指的左手也附了上来。
罗夏至和他四只手交握着。
因为过于兴奋,两人的脸颊此时都红通通的,仿佛都喝了酒一样。
“你们两个干嘛呢?这里好像是我的房间吧,要亲热回你们自己房间去啊。”
就在两人无声地达成一致的时候,梁少龙揉着眼睛,醉眼朦胧地坐了起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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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我本来以为今天可以把乃木宏给写死,然后我就可以准备收尾完结了。
谁知道又让他多活了一天!我摔!
不行!明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