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营进出口贸易赚钱,但更让洋人赚得盆满钵满。吴祖清不愿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全运往大洋彼岸,借这次在上海开分行之际,准备转移重心到实业上。
实业兴邦,利利商行看准纱业。造纱有好几家在做,若想让纱厂具有竞争力,他们需购买新式的车床与技术。
位于法租界的大饭店里,吴祖清正为这事谈生意,在场的还有利利商行的经理、外聘作法律顾问的讼师,以及翻译文苓小姐。
散席后,吴祖清把文苓单独留下。佯装闲聊一会儿,说起正事。
“刘司机没有问题。”文苓道。
上次吴祖清执意送文苓回家,是为试探新来的司机。文苓是吴祖清身边的新面孔,若司机是敌方耳目,一定会有所怀疑。然而事后文苓没有遇到任何打探、调查。
吴祖清道:“他们使过这招了,这次有问题的话,不会这么快露馅的,你还是多加留心。”
文苓思忖道:“沈忠全原计划撤离,是知道酒会要发生什么。沈忠全的行动与那黑账案关切甚密,看上去像是双方达成了交易。黑账关系江浙商会与青帮,他们是向着政府的,我不认为他们敢暗中帮助赤-党。”
“没错,黑账是幌子。”吴祖清道,“看似为了曝光商会与帮派的勾结,实则是奔着冯会长去的。商会里某一派得到青帮支持,共同炮制黑账案,好让会长提前换届。”
文苓立马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他们主导了这次黑账案,而其中有人利用黑账案顺势帮助沈忠全。
“黄雀在后:有卧底。”
*
夜幕降临,吴祖清在法餐厅预定的位置上等候女孩的到来。
时间流逝,侍应生来询问了几次。最后见刘司机匆匆走来,告诉他没接到蒲小姐,张记的人说有人先找了她,她们一齐离开了。
吴祖清诧异,却是没说什么。吸完一支烟,他乘车返回住处。
经过二楼的门扉时,吴祖清踌躇一瞬还是敲门了。却也没人应。
这时,听见动静的吴蓓蒂从三楼拐角探头道:“二哥?我等你好半天了!”
“出什么事了?”
吴蓓蒂急切道:“阿令她!今日有同学说闲话,笑她姆妈傍上青帮老板,她叫上小郁去找姆妈了……这要是出了什么乱……”
施如令的姆妈张宝珍,过去在宁波家乡被唤作张大小姐。到上海十余年,张大小姐变作先施百货的售货小姐,凭八面玲珑的性子,也挣得领班管事一职。
许是蒲郁的出现带来转机,未婚夫赠予蒲郁的一双翡翠价值斐然,张宝珍哄蒲郁要来一只当掉。
有钱了,牌赌得愈来愈大,牌搭子不再是同事与那些穷酸男人,而是洋行工作的、电影明星、阔太太们,逐步攀升,出入的也成了高级舞厅、大饭店、私人公馆。
这些年张宝珍断断续续有过两端段情缘,没有具名就散了。那会儿施如令还小,不懂其中的意味。这次姆妈被说成情妇,对象还是青帮的人——在她观念里是无恶不作的下三流。她受不了这般流言蜚语,当即欲找姆妈问个究竟。
施如令与蒲郁去了百货公司,管事的领班说张宝珍辞工有些时日了。她们又到张宝珍以前常去的几间麻雀馆,没见着影儿。
最后来张宝珍可能会光顾的舞厅,舞小姐们嬉笑着告诉她们,张小姐忙着呢,怎么有空找我们玩。
施如令丧气,蒲郁趁势哄她回去。她自然不肯回去,蒲郁只得陪她在马路牙子上乱逛。
车水马龙,霓虹霏霏。
吴祖清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驻足西洋玩偶商店的橱窗前,讨论着玩偶身上凡尔赛式的宫廷洋裙。
当一位金发女童抱着玩偶,在其父母的拥簇下离开商店时,她们的笑容渐渐黯淡,随后看向彼此,似乎得到安慰,又释然地笑了。
蒲郁转身看见不远处的男人,“二哥”这声称呼在心底过,还是道:“……先生?”
施如令却是没嫌隙地道了声“吴二哥”。
“你们在做什么?”吴祖清站在车门边。
“散步。”蒲郁有心替施如令掩饰实情。
“散步?”吴祖清话里有话。
“抱歉,我……”蒲郁知道没有赴约是她的错,拿散步当借口太没道理,可也无法说什么。
施如令没瞧出他们打什么哑谜,还以为蒲郁在为撒谎而道歉,便说:“吴二哥,怪我闹脾气,偏要小郁陪我出来。”
“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家罢。”
三人同坐车后排,稍有点儿挤。蒲郁与吴祖清手臂挨手臂,坐如针毡,手缩到阔袖底下紧紧攥着。
“食饭了吗?”吴祖清问。
蒲郁感觉到吴祖清的视线,耳朵发烫,不敢偏头对视,“刚才吃了。……先生呢?”
“没。”
“不介意的话吃个饼垫肚子吧,还是热乎的。” 施如令把包严实的葱油饼递给吴祖清。
蒲郁给施如令使眼色让她把葱油饼收回去。却见面前一只手伸过,将葱油饼拿去了。
蒲郁微愣,这才转头看吴祖清。他慢条斯理打开包装,吃下一口,“味道不错,谢谢阿令。”
说罢吴祖清瞥了蒲郁一眼,似在戏谑:为了等你,二哥饭都没吃,沦落到吃饼。
蒲郁不自在地低头,耳朵彻底红了。好在短鬈发遮蔽,没人发现。
下车时,蒲郁悄悄扯吴祖清的衣袖,“二哥,对不起,我失约了。”
“错过便没有了。”吴祖清平淡道。
蒲郁将失落掩藏,“嗯。”
“便不再争取一下?”
蒲郁抬头,看见吴祖清眼里的笑意,懊恼道:“二哥怎的这样幼稚,惯会戏弄我!”
这时,从另一边车门下来的施如令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
吴祖清道:“小郁的趣事。”
“我不知道的嚜?”施如令疑惑道,“小郁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蒲郁只得说:“你知道的。”
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分明不是这样,施如令问:“到底是什么?”
蒲郁不答,施如令更要追问到底了。二人吵闹着往楼上跑,笑声如银铃清澈。
*
翌日,施如令同蒲郁一齐起早。意外的是,张宝珍好整以暇地坐在客厅,没有浓妆,没有酒气。
“起来了,我买了早点,快过来吃。”张宝珍朝女孩们招手道。
女孩们对视一眼,迟疑地去坐下。
方几上摆满了碗碟,张宝珍一边揭开瓷蛊盖子一边说:“荣记的鲜虾粥,你吃过一次不是惦记着嚜;还有这灌汤包,小郁爱吃的。”
日常三餐不及这一顿丰富,奢侈过头了。
蒲郁替施如令问:“姨妈是有话要说?”
张宝珍笑说:“嗯,你们睡得早,我难得说上话。”
施如令不悦道:“明明是你回来得太晚!”
“这段时间是有些忙。”张宝珍说,“往后还要忙一阵儿,我不能回来住了。”
施如令刚拿起勺子,听见这话将勺子一丢,“不回来住,那住哪儿?”
“你不管,每个月的生活费我会交给小郁,你们俩好好的。”
“我问你,住哪儿?”施如令一字一顿道。
张宝珍依然端着笑,“我有住处。”
“你是不是……”施如令咬牙,“是不是真的,你傍上了青帮的什么老板?”
张宝珍早料到事情会传出去似的,毫不诧异,“你听说啦,那便好说。南爷在法租界给我安置了一套公寓,我要搬到那儿去。本来想着把你们接过去,但你们读书、上工都在这边。不过,放假你们还是可以过去住的,我都和南爷商量好了。”
施如令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道:“姆妈,你怎可以当情妇,还是给帮派烂人!”
“休得胡说,南爷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人物,你姆妈与他有缘,是福气。”
“什么数一数二,谁不知青帮头子叫杜月笙,管他南爷还是北爷,不过是青帮的喽啰!”
张宝珍倒不生气,以成年人面对小孩的游刃有余,道:“那我问你,你们学校除了校长,其余的先生都是喽啰?”
“先生们富有学识、教书育人,是值得敬重的,那作奸犯科的帮派烂人何以类比?你,姆妈你,”施如令急红了眼眶,“真令人失望……”
“南爷还说让我带囡囡们一齐见个面,往后好照顾你们,眼下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施如令无话可说,愣愣地站起来,拎起斜跨布包便走。
许久,张宝珍轻叹:“果真是个来讨债的小鬼。”
蒲郁象征性吃了两口粥,恭敬道:“姨妈,我吃好了。”
“收了罢。”
*
闲话是真,施如令在学校里的日子愈发难捱了。
原本因为出身,女中里一帮不知趣的富贵千金便瞧不起她。但她模样标致,成绩名列前茅,在学校里依然耀眼,那帮人也做不了什么。
这下有了由头,那帮人笼络其他同学们开始排挤她。
吴蓓蒂帮施如令说话,还被那帮人嘲笑近墨者黑,同住破地方当然同仇敌忾了。
餐桌上,吴蓓蒂把这些事转述给二哥听,抱怨道:“那李小曼是商会李副会长的独女,骄横极了,烘焙课上故意使坏,害阿令拿不及格。依我看,她父亲这么有权势,该把她送去中西女中才对,那才是真正的贵族学校,校友还有孙先生夫人她们姊妹呢。”
听到这儿,吴祖清才瞧了蓓蒂一眼。
她知道二哥对孙先生等革命先驱非常敬重,书房还挂着一幅孙先生的画像;这话显然有些轻佻了。她鼓了鼓腮,道:“我讲错话了。”
吴祖清说:“你讲予我听,无非是想我帮忙。”
吴蓓蒂抿笑,“什么都瞒不住二哥。”
“可你们小孩的事,要我怎么出面帮忙?”
“你不也加入了商会,同李副会长当有些交集的,找合适的时机告诉他好好管教女儿不就行了?”
吴祖清颇觉好笑,“你也知道我加入了商会?你二哥连理事不算,区区会员,怎么去指导副会长做事?”
吴蓓蒂失望道:“嘁,二哥顶不管用了。”
*
仿佛预言,几日后商会人事发生了变动。
此前的商会一年一度的酒会成了闹剧,冯会长迫于压力不得不辞职。
换届选举一阵风似的结束了,李副会长任会长,茂安船运的孙董事任副会长,而吴祖清因出力为闹剧收场,破格入选理事会,成为常驻理事之一。
为扫去闹剧阴霾,李会长牵头,联合金融部,准备以募捐军需物资的名义举办一场慈善赛马会。
吴祖清终于想起他定做的那套西服,这日傍晚结束公事便来到张记。
堂前无人,吴祖清掀开制衣间的门帘,正要询问,看见蒲郁抱着一堆裁好的料子下楼梯,拿给女工。蒲郁交代着细节需如何处理,模样专注,一点光落在她挺拔的鼻梁上,睫毛的浅浅的影投在眼下,竟有些迷人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