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查饭店的孔雀厅——负远东第一饭店、远东第一交谊厅称号,似乎能来这儿的人,也戴了顶“远东第一”的帽子。
外面是黄浦江、外白渡桥,里面是彩绘玻璃穹顶、水晶灯盏、art deco风格的装饰。皮鞋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连同“帽子”要引人漂浮起来。
上海是这样繁华,繁华到名流们沉醉在香槟的气泡里,看不见其他。“东方巴黎”记录在胶片上,许多年岁后真是的苦难会被简化,成为枯燥的数字。
月刊杂志的新人记者心中愤世妒俗,可面上还是笑着,“请站到灯光下……再往左一点……对对……”
镁光灯闪烁,定格西装革履的先生们,他又多一张无聊的底片。但值钱,供他一个月生活开销。
记者为了保证刊上杂志的相片里每个人都是最佳状态,会拍好几张。等记者按快门,还要等曝光时间,反复磨人耐心。
吴祖清有耐心,即使面对不喜欢的事情。他像尊雕塑,站在后面角落,脸被挡住一半。相片洗出来,或许没人能找出他。直到听见记者说可以了,他转身走开。今日,如往常任何一日,他只想做筵席的背景板。
可老天不让人如愿,不对,怪老天给他这样一副面孔,眼神犀利的太太们早注意到他。
“那高个子的是哪家的公子?”
“面生,没见过。”
“才来的吧?谁引荐来的?”
“瞧瞧,冯太太去说话了,他们认识。”
“冯太太有良婿嚜,需不着同我们抢的。”
一阵哄笑,起话题的太太说:“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准有家室的。”
“手指头光秃秃,哪像有婚约呀!”
“没有不是更奇怪了,要么浮浪公子,要么……”
“欸,话可以乱讲的嘛,你们不去,我可去看情况了啊。”
吴祖清正同冯太太寒暄,忽有混杂的香水气味袭来,再一看,周围站了两三位太太。
冯太太瞥一眼即明,装作没看见她们,说:“祖清,你能加入商会,做伯母的当然高兴了。只怕这酒会上人多,我招待不周。”
“哪里,承蒙伯父伯母相邀,让我有机会见见世面。”
“看你讲的,”冯太太一高兴说起上海话,“香港好的咧,还要谢谢你带回来的礼物,这个把月百货公司都不用去了呀。”
吴祖清露出一个含蓄的笑,“一点心意。伯母不缺什么,就是难得麻烦,以后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诉我。”
旁听太太们心下有数了,公子是香港来的,做贸易生意,与冯家亲如世交。
冯太太享受这种微妙的感觉,这些太太们多少对她不服气,或者说在恭维的同时等待看她的笑话,但她们还是不得不争先来攀交。以往为别的事体,眼下为吴祖清,方方面面细到人脉,都在证明她比她们优越。
冯太太不彰显,看上去还是那位端庄、贤淑的会长夫人。这位会长夫人像才注意到周围的小角色,略带歉意地为他们作介绍。
犹如面对抢食的鸟群,冯太太丢下馋人的馅儿,说:“利利商行的吴先生。”
抢到馅儿的是孙太太,道了声“吴先生好”,转过去对冯太太玩笑,“从来没见过,冯太太故意把人故意藏着,不肯介绍给我们。”
“讲什么呐,也不怕各位老爷听了吃醋!”
焦点绕到吴祖清身上,他从容地应付太太们明里暗里的打探。更多人围拢来,他依然保持绅士风度,在嘈杂中捕捉到每个人的话语。
他清风霁月,带一点儿神秘气质,几乎没有不被他俘获的。那些关于他这个年纪却还没有家室的笑谈,皆隐了去了。
*
厅内,管弦乐团演奏的舞曲在穹顶下流淌。人们跳舞,之后三三两两聚在各处闲谈。
吴祖清低头听旁人说话,注意到张望着走来的侍应生。侍应生半道遇到端着托盘的同僚,询问道:“……找冯四小姐。对,你找一下。”
吴祖清从他们的口型里捕捉到几个字,当侍应生端着托盘把香槟送来时,他截断对方将出口的话,“我来处理。”
侍应生迟疑片刻,点头道:“好的,先生。”
吴祖清来到门外,看见蒲郁靠着墙壁,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盯着翘起的鞋尖。孤零零的,与厅里的人处于两个世界。
吴祖清走过去,“小郁。”
“先生?”蒲郁难以置信,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来回打量,他当真完完好好,就在眼前。
“怎么了?”
“我以为你失……”蒲郁立即改口道,“出差了。”
吴祖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是啊,出去了两日。”
蒲郁小心翼翼地说:“先生……还好吗?”
“为什么不好?”吴祖清露出招牌式极浅的笑,“倒是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蒲郁暂且放下疑虑,说:“我来找冯四小姐,她还在吗?”
“还”——显然,她的重点在确认冯四小姐的存在。吴祖清说:“我可以带你进去找她,但你得告诉我怎么回事。”
蒲郁有一兜儿的话,奈何开不了口。权衡片刻,她问:“小郁有一事相问,可以吗?”
“你已经问了。”
“假若先生遇到一件棘手的事——你认为这件事是对的,但后来往不太对却合乎情理的方向发展了,最后的结果可能极为不好,要做还是不要做?”
吴祖清挑了下眉,许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趣,“你想做这件事吗?”
“我不晓得才问先生的。”
“你认为这件事是对的,且合乎情理,为什么不要做?”
“结果不好也可以吗?”
“是针对谁来讲的结果?难道不是因人而异的?”
蒲郁蹙眉,“是这样没错……”
吴祖清说:“这么讲罢,不是所有好的由头都会带来好的结果,但我们应该记得那个好的由头,如果值得为它背负最坏的结果,那一定要做。”
“我明白了。”
吴祖清看了蒲郁片刻,说:“好了,告诉我是什么事罢,我替你保密。”
厅门有人进进出出,二人站在这里说话开始引人注意。蒲郁没法犹豫了,垫脚对吴祖清耳语几句,再退回原来的距离。
吴祖清忽然问:“你这么阻止,不担心他们恨你?”
“先生讲了,若值得,那一定要做。”
吴祖清领蒲郁进入厅堂,为了让她不那么起眼,除却她的外套交给了侍应生。
蒲郁感觉自己像白幕后的戏偶,四肢僵硬,任由他人掌控。
眼前的景象,是她从未见过的上海。是的,她以为见过上海,在来往那些公馆、宅邸的时候,她现在才知道,那些充其量是引子。
经手过的丝绸绢缎剪裁、贝母玛瑙装饰的华裳,原来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灯光折射在盛酒的香槟杯里,映在金、玉、珍珠首饰上,仿佛也会发出声音,融合于乐器的音色里。
嘈嘈切切错杂弹,于她是闻所未闻的惊世曲,于各位先生女士们是得以自在享受的平常。[16]
“喏,你要找的人。”
被吴祖清轻拍了下肩膀,蒲郁回过神来。
不远处的露台,晚霞渐褪,冯四小姐与即将宣告成为她未婚夫的公子在一起。江风吹拂,听公子说了些什么,她似乎有些厌烦,侧过脸来。
对视一瞬,蒲郁在冯四小姐脸上看见惊喜到惊疑的转变。她对身旁的人说:“这件事还是不要牵连到先生为好,我去了。”
吴祖清没说什么,由蒲郁径直去了。
*
冯四小姐告知公子蒲郁是张记的裁缝师傅,将他支开。
蒲郁这才说上话,“恕小郁冒昧,师哥——”
冯四小姐把她往边上拉,急切道:“怎么是你,莲生呢?他不肯来吗?”
蒲郁很想欺瞒,可还是不忍心,“不是的,师哥离开裁缝铺好一会儿了,我不得以找来的。”
“你……”冯四小姐打量蒲郁的神情,忽而变得敌视,“你是来劝阻我们的?”
“冯四小姐……”
“不,你不要说了,这是我同莲生的事。”
蒲郁觉得费解,“事情还未到不可变更的地步,这么做的后果,你考虑过吗?就算我不阻拦,没有人阻拦,你们走了,之后怎么生活……”
冯四小姐再次蛮横地打断她,“小郁,往日我待你多好,求你不要在这关头令我恨你。你走,快走,不然我让安保拖你出去!”
蒲郁清楚了,继续说下去冯四小姐一样不会回头,而且令冯四小姐作出过激反应来,事情会在这儿被察破。
蒲郁转身离开,却没有看见吴祖清的身影。
这时,舞池中央的麦克风被打开,划出刺耳的鸣响。
商会的理事会成员陆续上台,开始讲话。掌声一阵接一阵,有关商会的年度事项宣布完毕后,担任司仪的秘书说:“……冯会长还有喜事与各位分享。”
冯会长被请到台前,“各位……”
忽有一声大喊,几乎将噪音盖过去,“老冯!”
人们齐刷刷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位蓬头垢面、神情凄楚的男人,年纪与冯会长相当。站得近的人率先认出他,“高教授?”
而后冯太太惊疑不定地说:“松文,你怎么来这儿了?”
高教授扬起手中的文件,悲怆而掷地有声地说:“吾儿五年来尽心尽力帮商会、帮冯家做事,落得的却是什么下场?商会利用他、残害他……”
冯会长反应慢半拍,慌张地说:“松文,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高教授不依不饶,将文件里的纸张拿出来,抛洒在半空,“高家只得这么个独子,却、却……他母亲受不了这份悲痛,今早随他去了!”
满堂哗然,好事者捡起资料,发现上面记录着商会的黑账、与青帮的秘密交易,而处理签字的正是高教授的独子。
高教授号啕道:“啊——我高松文别无所求,只求世人一个公道,他不是什么赤-色分子,是被有心人推出来挡枪的!”
冯太太高声招来安保将高教授赶出去。谁还记得昔日同窗情与几十年的友谊,高教授成了闹事者,成了让他们面子落光的敌人。
在安保围上来之际,高教授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枪,指向右,指向左,最后朝向台上的冯会长。
蒲郁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沿着墙壁往门口的方向走,心急如焚地寻找吴祖清的身影。他那么高,一眼即会被看见的。
霎时,枪声响起。同周围的人一样,蒲郁下意识找掩体,可她在墙角,除了蹲下没有躲避的方法。
*
这边,在蒲郁与冯四小姐短暂的对话结束之际,吴祖清在楼道口看见莲生。他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将莲生请到一楼咖啡座喝咖啡。
与私奔的事情无关,他无心劝,是为拖时间,让即将会发生的事情不波及他人。
即将会发生的事情——在失踪两日后,他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酒会,必定有敌人来袭。奇怪的是,敌人没有直接奔着他来,而是混入了酒会。
听到枪声,吴祖清第一时间判断出方向,接着想到小郁还在那儿。他直奔上楼,惊骇的莲生也跟了上来。
吴祖清丢下一句,“危险,你不要上去。”奈何莲生心中有牵挂,劝不住,在慌张涌下楼的人流里往上挤。
当吴祖清踏入门厅时,侧方一记子弹打过来,他借龟背竹盆栽闪躲过去,翻身滚到角落。
场面极其混乱,赶来的安保里混入了不明人士,除了围堵高教授,也在搜查吴祖清。
“师哥——”
哄闹中,吴祖清听见女孩的喊声。他回头,找到错乱的脚步深处的蒲郁。小小的,缩在那儿,可是看见了什么正准备站起来。
吴祖清猫腰,飞扑似的来到她身边,话来不及说,将她半抱半架往门外带。
“师……”蒲郁还要说话,被吴祖清一把捂住。
犹如蚂蚁倾巢,人们连扑带爬挤下楼,夺门而出。
吴祖清眼观八方,侧身朝二楼楼道口的身影连开两枪。枪声下那人倒地,吴祖清没有确认,马不停蹄地朝门口去了。
前面,冯四小姐挣脱开父亲秘书与安保的保护,朝莲生奔去。莲生紧张极了,他晓得就是现在,这是唯一的机会。莲生紧紧牵着冯四小姐的手,推门——推开数人,来到马路上。
他们上了候在路边的汽车,绝尘而去。
慢片刻,吴祖清与蒲郁坐上吴家停在路边的车。
“先生……”
吴祖清持枪,冷静地对司机说:“跟着那辆车。”
在混乱时刻,他还有心帮她,蒲郁惊诧以至一时说不出话。实则吴祖清是想着,不论去哪里,要杀他的人都会跟来。而且由这个司机引路,到时沈忠全说不定会现身。
留着司机,吴祖清就是在赌这一刻。
消失的两日,他与总局的人接上线了。他们在各交通要塞布下防线,计划予以叛徒全面反击。
蒲郁喘过气来,能够思考了,说:“师哥他们要去火车站,司机师傅,还请快些。”
哪知司机听到“火车站”一词,方向盘一偏,令后座的人纷纷惯性倒向另一边。
原来,酒会这出闹剧为掩人耳目,火车站才是敌人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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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嘈嘈切切错杂弹:引自白居易《琵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