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莲生到张记出工,他酒醒了,拉耸着脸,还戴着寒冬腊月都不屑戴的耳罩。
“师哥,你怎么了?”蒲郁关切道。
“长冻疮了。”莲生苦笑。
“啊,要到四月了,还会生冻疮的?”
“倒春寒,最残酷呐!”
蒲郁若有所思地点头,打开版房的门。她一手捂鼻,一手散开空气中的灰尘,走过去开窗通风。窗户的锁扣锈了,要使很大的劲儿才掰得开。
这时,莲生忽然说:“其实师父带我去……去四马路了。”
以为师父们说笑来着,没想到会行动。蒲郁不相信似的确认,“你真去了?”
“去了。”莲生情绪低落,“还碰到吴先生,我讲了胡话,耳朵被师父揪出冻疮来的。”
蒲郁指尖一下卡在锁扣缝隙里,“吴先生?”
“你不记得了,吴先生。”
怎能不记得,凌晨看她笑话的人,却是从那四马路回来的。亏她还祝好梦,醉生梦死去罢。
她使劲把锁扣掰开,说:“不记得了。”
莲生奇怪道:“诶你还理直气壮了……”
听见版房外的脚步声,蒲郁有了理由终止这个话题,比噤声地手势说:“师傅们来了。”
*
同一时间,吴祖清来到冯公馆。
司机把满手的袋子交给冯家的佣人,开车驶离。时间差不离,吴先生让他返回去接送蓓蒂小姐上学。
上门拜访,早前打过招呼的。但吴祖清在客厅等了半晌,冯太太才款款出现。太太一贯得体,画了淡妆,眼里的红血丝方显露疲态。
冯太太解释说:“你伯父将才睡下,不好叫醒他,还请见谅。”
“哪里的话,是我叨扰了。”吴祖清说。
佣人上前对太太低语,太太看向置放在地上的袋子,“啊呀”一声,对吴祖清说:“你来就来,还送什么礼呀!”
“这次来,顺便从香港带了些洋货,不是什么稀奇玩意,让伯母见笑了。”
冯太太一一看了袋子里的东西,吃得从西洋茶到巧克力,用的有胭脂粉膏到玻璃丝袜,哪样不是在上海难得买到的时髦货。
太太心里得到些许宽慰似的,柔声说:“你呀,真是,有心了。”
接着谈起近况,客气而不生疏,诸如家人是否安好,生意是否顺利。吴祖清一一回话,适时请辞,说待伯父伯母得闲时再上门。
“是我们招待不周了,也怪你伯父,非和他那朋友谈了个通宵。”冯太太叹气,说起令冯会长忧心的事。
高教授与冯会长是旧友,早年同在日本东京留过学。高教授的独子学的商科,托了当时还不是会长的冯会长的关系进入商会做会计。这五年兢兢业业工作,直到前日丧命于夏令配克大戏院,被打成赤-色分子。
“……松文到处找人帮衬,还讲什么求公道,可这种事情,我们哪帮得上忙啊,为难人嘛。说难听了,商会出了这么个人,政府怎么想啊,市民怎么看啊,生意什么的恐怕要受影响。”
吴祖清劝慰着,没一会儿,见冯太太说乏了,提出告辞。
*
离开冯公馆不久,吴祖清察觉到被跟踪了。其实来的路上也有这种感觉,不过还没那么强烈。现下没有司机,他独自,还徒走在小路上,仿佛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在转角的路口,吴祖清瞥见那人的影儿,准备摸枪了。恰时一辆空的人力车经过,他立马上车。
人力车跑出小路,远远有辆单车迎面而来,他立即说:“左拐!”
车夫反应够快,在拐入左道的同时,一发子弹打在车轮轧过的路面,毫厘之差。那单车被远远甩在后面,人力车亦涌入车水马龙的大道,暂且安全了。
过公共租界,吴祖清搭乘了人多的电车。不多时,电车靠站停下,好几人挤上车,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
*
雨势渐大,蒲郁被师父赶回去收阳台晾的衣服。她玩笑说师父生怕她进步,多一会儿都不让人待。出门没走多久,浑身湿透,她这下知道老人看天气的厉害了。
电车还未到站,吴祖清跳下来,撑一柄黑伞快步到蒲郁身后,握住她肩膀往伞下拽。
蒲郁被突如其来的动作赫到,猛地回身,却撞进他怀里。她捂紧装笔记、版纸的布包,一边后退一边呵斥,“我没什么值钱的!”
而后看清眼前的人,堂皇地几乎说不出话。
“成这样了,还不知去借把伞。”吴祖清上前一步,让伞遮过蒲郁。
“吴先生……”蒲郁为方才的失礼感到难为情。
“嗯,还认得我。”
“我还以为……”
“你见过从电车下来抢劫的?”
“没。”
“我坐电车路过,看你一个人可怜兮兮。”
蒲郁抹开额上的湿发,抬头问:“先生去哪里了?”
“福开森路。”[12]
法租界福开森路,好些官老爷阔太太的宅邸在那儿。蒲郁想吴先生是去办事或访友的,私人的事不能细问,没再接话。
雨声贯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腥气,看什么都迷蒙。窝在伞下,在他身边,仿佛小世界。
“小郁。”
“先生?”
“我们跑回去罢。”
吴祖清遗憾今日没穿西服,不然可以把外套给这女孩。初春的雨浸骨,她冷得牙齿打寒噤,还用布包捂着不让人瞧出来。
“没有几步路了,跑起来你的衣衫会弄脏的。”蒲郁小心地不让舌头在说话时打结。
“衣衫而已。”
蒲郁没明白什么叫“而已”,冰凉而湿得发皱的手就被握住了。他带着她在雨中跑起来,风躲过他另一只手上的伞,迎面吹来。
雨水拍打在她的脸上,几乎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眨眼滤去眼睫上的雨珠,看到的是溅起水花的泥泞地,还有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他跑得很快,没有回头看,好像不但心她跟不上。
深处的记忆被唤醒,背影的长衫变作军装,二哥在喊,“怀英,跑起来,跑起来风筝才会飞。”
蒲郁在父母期盼中出生,生下来却没受到一点儿父母的疼爱。她让母亲落下了病根,被视作不吉利的孩子。就连亲昵地唤我家小小姐、怀英小姐的下人们,背地里也唾骂晦气。
奉天(沈阳)的冬天实际有没有那么难捱,她不晓得。稍稍长大一点儿,举家搬去天津,有了二哥的陪伴,她才真正的见识到了春天,日子也就成了日子。
蒲二哥打小就上天津念书了,逢年过节回家,与庶出的小妹无甚交际。妹妹到天津,他起初没太在意。有一回与同窗友人走在放学路上,看友人给家中兄妹买糖人儿回去,他顺道买了一个。
黄昏余晖映照庭院,回廊下的山水景观雅致极了。蒲二哥去小妹房间,没寻找人,在姨太的院落前看见鬼鬼祟祟的下人。有时候是这样,临时的一个念头,再起一个念头,结局就变了。
蒲二哥不顾阻拦闯进姨太的厢房,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做母亲的会疯到亲手掐死她的小孩。他救了小妹一次,又救了第二次,第三次。
第三次,蒲二哥从讲武堂告假回来,把被关在拆房整整两天的小妹抱出来。他盛怒,责问下人究竟怎么回事,险些动皮鞭。怀英小姐的贴身丫头尚有良知,悄悄告诉他是大少爷下的命令。
长兄的说法是小妹没规矩惯了,顶撞姨太。蒲二哥不信,待小妹醒来后询问。她一开始怎样也不肯说,直到二哥严厉地说不告知实情,再也不理她了。她说,她无意中窥见了芙蓉帐里的秘密。
“怀英,跑起来,跑起来风筝才会飞。”
次年四月天,蒲家办白事,怀英没再见过长兄。
*
穿过弄堂巷子,跨过洋楼门槛,蒲郁的手被松开了。吴祖清说:“上楼去,赶快换身衣服。”
蒲郁伸出去的手悄然缩了回来,她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替他拧干打湿的袖子,还是再牵一次手。她微喘着气,同他一道上楼了。
柚木楼梯的蜡早被磨光了,台阶上有许多家具搬上搬下的划痕,还有木头干裂的沟壑。蓄了雨水的鞋子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到二楼,吴祖清没打算讲道别的话,抬步再往上走。可阔袖被蒲郁逮住了,他回头看她,带几分疑惑。
“吴先生。”她缓缓吐出称谓,水汽灌进口腔闷湿热了似的,含糊而沉重。
他耐心等她的下文。
“吴先生,好像……就好像飞起来了一样。”
吴祖清笑出声,却道:“抱歉。”
蒲郁摇头,似乎很慎重地说:“开心的。”
“是吗?”吴祖清在蒲郁的眼睛里看见光亮,也或许是走廊灯光的缘故,眸子如剔透的黑玉石。他接着说,“有机会的话,让你真的飞起来。”
“真的飞起来?”
吴祖清不再说这个,颔首道:“表字祖清,吴祖清,我的名字。当然,你可以叫我二哥。”
*
楼上楼下两扇门约在同一时间关上,蒲郁背抵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地,渐渐地,才听到哗啦啦的雨声。
她赶忙冲到阳台把在风中飘摇的衣服收下来。机器出故障一般,做一件事顿一下,衣服丢到座椅上了,她才觉得被湿棉衣裹得难受。
洗漱过后,蒲郁站在阳台的门窗后面,有些出神地擦着头发。一幢幢洋楼在雨雾中铺开,斜对面那家阳台上的盆栽被浇溉得焉焉的,令人一下忘了那是什么草木。
往日听过的隐秘浮现于耳边,嘈嘈杂杂,她隐约感觉到了心下有什么不一样了,但还不够明朗。如蒙了灰的玻璃,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去擦干净。
但起码她晓得了,一颗心是装得下那么多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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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福开森路:今武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