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席间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打量起一直没吭声的陆烟。
一时间,神色各异,脸上摆满了探究。
似在猜测她是谁,猜测周驰跟她什么关系,又或者在揣测她在周驰心底的分量有多重。
都是些深藏不露的老狐狸,恨不得在这场饭局里窥探到一两分有利的信息,以此掌握一点点局面。
只是周驰从那句话后,面上早已恢复了不显山水的状态,让人察觉不出半分。
就好像,他那声提醒只是出于最简单的社交礼仪。
一想到周驰整日浸淫在这名利场里,与这些人虚与委蛇,陆烟突然没胃口了。
那盘烧得极好的糖醋排骨,也成了碍眼的东西。
放下手中的筷子,陆烟偏过头,扫向身侧的周驰。
周驰这会儿脸上没什么波澜,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不说话自然没人敢说话。
眼见这局冷了,陆烟抿了抿嘴唇,出声打破沉默:“吃饱了。”
周驰闻言神色懒淡地嗯了一声,随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抬手扣好西装纽扣。
手指骨节修长、白皙。
似竹节,肥瘦均匀。
扣完,周驰慢条斯理地扫了一圈众人,提醒:“有点晚了。”
其余人一愣。
才九点半,有点晚?
这场子可才刚开始。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时,其中一人精当即站起来,满脸堆笑,配合着周驰的话,接了下去:“对对对,是有点晚了,那今天就到这?”
“这不知不觉都九点半了,确实挺晚。”
“是是是。”
“……”
人精这一说,其余人也顺着答下去。
陆烟一时弄不清这些人是在恭维他,还是在故意装傻充愣。
不过,也不需要她操心。
他这地位,即便黑的说成白的,也有大把的人愿意配合。
人向来追捧权利、地位、金钱带来的好处,向来臣服于权势之下的重压、地位带来的优越、金钱打开的人生。
而周驰这三者皆有。
自然能安然享受这些东西带给他的方便。
这世界还真是……足够现实。
现实到残酷。
让她不忍窥探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到底有多少腐败发臭的内里。
她只清楚,周驰这样的人在这吃人的圈子里如鱼得水、应付自如。
—
地下停车场,周驰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进来。
比起周驰的忙碌,陆烟则显得格外空闲。
无所事事到,懒懒坐在副驾驶,垂着脑袋、神色恹恹地翻手机。
翻了不到两分钟,阮娴的信息突然弹了出来。
发了一条视频过来。
陆烟闲着没事,没多想,直接点了进去。
视频被点开,陆烟还没来得及戴耳机,里面便毫无征兆地冒出一句让人尴尬得可怕的问话:“为什么男人接吻的时候都喜欢摸/胸?”
正在接电话的周驰:“?”
空气中骤然弥漫起一股不知名的尴尬。
视频还在继续。
陆烟神情一滞,脸上滑过短暂的窘迫,连带着心跳都跟着漏了两拍。
咽了咽口水,陆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两秒后,陆烟面不改色地退出视频、关掉手机。
直到屏幕彻底熄灭,陆烟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哪知,边上打电话的男人早已挂了电话,正好以整暇地审视着她。
阮娴的消息还在不停发,陆烟听到消息提醒声,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很好看。
正想关机,旁边的男人一本正经道:“你应该清楚,男人有时候跟野兽没什么区别。”
陆烟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
“兽性难改。”
“……”
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表扬这男人的较真,还是吐槽这男人的无趣。
—
陆烟钥匙一直没找到,索性找人换了成了指纹锁。
换完第二天上午,陆明找上了门。
2301门口。
陆烟神色懒懒地倚靠在门沿,抱着胳膊、表情似笑非笑地瞧着眼前的陆明。
脸上或多或少存着一两分嘲弄。
“我今天来,是有点事跟你商量商量。”
父女两在门口对峙了一阵儿,陆明按捺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什么事能值得陆董亲自来一趟?您手下的秘书不是挺会办事?怎么不让他来跟我传达一声?”
陆烟说这话时脸上是带笑的,只是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装的却是冷漠。
甚至是讥笑。
“陆烟,我好歹是你爸。你再不喜欢我,我也给了你活着的机会,养了你二十几年。”
“我就算养条狗见到我也该叫两声,我养了你这么些年,连请我进去坐坐都不乐意?”
陆明的话绝、狠,毫不留情面,甚至不给陆烟反驳的机会。
他是带着目的来的,自然可以不择手段。
陆烟只觉头顶一盆冷水浇下来,浇得她忍不住打冷颤。
她曾无数次说服自己,却又在无数次被人亲手摧毁。
看着眼前恨不得把对她的“厌恶”写到骨子里的男人,陆烟突然很想笑。
既然这么厌恶,当初为什么生她呢?
难道选择权不是在他们?
想到这,陆烟用力掐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
等彻底清醒过来,陆烟慢慢撒开撑在门上的手、往后退了两步让出足够的空间,邀请陆明进屋。
欧式沙发上,陆明公式化地取出一份纸质合同放在陆烟面前,提醒:“这是一份保密协议,你先看看。要是没什么问题就签个字。”
陆烟眯了眯眼,在陆明的注视下弯腰捡起桌上的那份白纸黑字打出来的协议,翻看起来。
说是保密协议,不如说是“封口协议”。
确实该封口,毕竟社会形象良好的知名企业家,要是让媒体和公司董事知道他突然多了个私生女这事,不得让他苦心经营的形象全毁了?
他这么会权衡的人怎么能让事情发展成这样。
只是“私生女”变成“同母同父的胞妹”这事,还真是陆明能干出来的。
陆烟翻了两页便没继续了。
没什么好看的。
这上面的条条框框全是陆明算计过的。
这一趟,不过是告知她一声,并没给她选择的权利。
捏了捏协议,陆烟翻到最后一页,视线落到乙方签名处,盯了两眼,陆烟抬头看向对面的陆明,笑着问了句:“带笔了吗?”
对面的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万宝龙钢笔过来。
陆烟晃了晃神,随后若无其事接过笔刷刷签上自己的姓名。
写完,陆烟盖上笔盖、合同合上放在了茶几面上。
并没有打算将合同递给陆明。
反而,故意问:“我把合同签了,您能给我点什么好处?”
“想要多少钱?”
“爸,你说说,都二十几年了,你怎么还改不了,给钱打发我的习惯?不过这个习惯挺好。”
“毕竟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也不能不讲父女情面。你就给我250块?”
对面的陆明被陆烟刺了几句,脸色并不好看。
尤其是陆烟说出250时,陆明的脸色更难看了。
陆明望着眼前的陆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陆烟的长相有一半是承了陆明的,脾气也是。
可惜。
她什么都好,唯一的错就是她是谢婉君的女儿。
而这个错,让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她这个女儿。
那是他的耻辱柱。
他这辈子洗不去的污点,而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那段时间的屈辱。
“您还有什么合同要签的?不如一起签了,免得您跑一趟。”
陆烟的话合时宜地打断了陆明的思绪,片刻后,陆明恢复如常。
陆明年轻时长得好看,如今四五十岁了也能从脸上窥探到年轻时的影子。
甚至变得更加有味道。
陆烟一直知道,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
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又或是地下的、见得光的,到处都是。
甚至今日来找她,他的脖子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口红印。
即便这般荒唐了,他那脸上还是摆着一副“我是你父亲”的样,非要在她面前装慈父的好形象。
不知道是来恶心她的,还是恶心自己的。
“既然签了,我也提醒你一句。以后这事面前,你就只能是个哑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得往肚子里吞,知道?”
“自然知道,毕竟我是拿了钱的。”
陆烟笑得坦坦荡荡,好似那250块拿得理直气壮。
陆明最终没给250,走时给她留了一张黑卡。
无限额的。
在这方面,他倒是从未亏待过她。
砰的一声,门口传来巨响。
刚换的门被陆明关得很重。
陆烟依旧坐在沙发没动,直到听到门响才微微偏头,往门口看了眼。
从陆明来这一趟到离开,仅仅花了十五分钟。
离开前没对陆烟解释一句。
连齐月的名字都没提。
好像在陆明那儿,她从来只有被通知的份儿。
—
陆烟心里堵得慌。
很难受。
很烦躁。
她试图用烟缓解,打开烟盒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更难受了。
想也没想,陆烟拿起桌上的卡就往门口走。
她总得发泄一下。
五分钟后。
小区超市老板娘一脸为难地看了看陆烟手上的黑卡,歉意满满地拒绝:“抱歉,我们这儿只收现金。”
陆烟心口堵得更慌,盯了几秒收银台上的那两盒烟,开口:“可以先欠着?”
“真不好意思,我这儿做得是小本生意,真不是……”
“一起付。”
老板娘还没说完,背后一道低沉冷清的嗓音打断对话。
说完男人顺势将手里的包装纸和两张百元大钞递给老板娘。
男人靠近的那一刻,陆烟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佛手柑味。
她忍不住想,她是造了什么孽。
为什么总在狼狈不堪之际,遇到这个浑身上下看不出缺点的男人。
老板娘看到钱,立马笑了笑,和善地接过钱,又翻出抽屉,找了零钱递给男人。
离开前,老板娘突然朝陆烟八卦了一句:“姑娘,这男人不错啊,瞅瞅这样貌、穿着,可不简单。”
“按我看人的眼光,这人准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那类。”
陆烟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皮,顺着老板娘的目光瞧了瞧周驰的背影,嘴皮扯了扯:“我跟他不熟。”
“甭管熟不熟,您得抓紧点啊。别等人有了女朋友才后悔。”
陆烟沉默两秒,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女朋友?”
“这样的人要真有女朋友了,还能跟你一姑娘付钱?这男人啊,做事可都有算计的,要不是对您有点意思能跟您付款?”
前半句还能听听,后半句陆烟就懒得计较了。
周驰这人,确实不是什么善心多得没处放的好人。
—
出了超市,周驰垂眸扫了扫没吭声的女人,“没带现金?”
“没。”
“烟。”
说着,周驰将刚买的两包烟递给陆烟。
陆烟也没矫情,接过烟,当着周驰的面撕开包装壳,从里面抽了根出来含在了嘴里。
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裸色修身睡衣长裙。
刚刚脚上踩着拖鞋就出来了。
没换衣服。
也没带打火机。
陆烟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开始烦躁起来。
“打火机。”
陆烟闻言,身子顿了顿,抬起下巴,面色难看地接过周驰递过来的打火机。
啪的一声,打燃打火机,陆烟低着头点燃烟。
抽了两口,陆烟随口一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带打火机?”
“猜的。”
“你怎么在超市?”
“买纸。”
“哦,你要抽根?”
“不用。”
“多少钱?我后面还你。”
刚还配合回答的周驰,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神色寡淡地打量了一眼抽着烟、满脸无所谓的陆烟。
在陆烟吞吐烟雾的间隙,周驰语调淡淡地问了句:“陆记者,你知道女人什么举动让男人最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