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丞相出现在宋玄青面前,毕恭毕敬的跪下,将手中之物高举过头顶时,宋玄青的心里生出了隐隐的不祥之感,好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崩塌。
事实,诚然如此。
皇帝当久了,生出了一意孤行的性子,忘了满朝文武之中,还有先帝和太后的人,甚至于……也有当年的一些残留。
比如,失踪的南王。
又比如,和亲的元禾公主。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的,只要你在人间走过一遭,总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痕迹,代表着你曾经的辉煌。
“皇上!”丞相恭敬的开口,“北澜摄政王傅九卿,并元禾公主靳月,送上北澜议和书,北澜主君亲笔手书,愿与我大周共缔盟约,修永世之好,敬请大周皇帝陛下,妥为善待我北澜摄政王与摄政王妃。”
宋玄青只觉得面上,刺辣辣的疼。
这算什么?
当着满天下的人,狠狠的打了他这大周皇帝一巴掌。
想起当日,北澜使团入京,虽说是来商议两国缔结盟约,双方议和,但是到了最后,北澜主君也没有拿出该有的诚意,反而诸多刁难,是以北澜使团离京的时候,北澜主君只是答应暂不相扰,维持现状。
至于其他,半点承诺都没有。
这事,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各自有所非议。
但是现在,丞相一纸缔结盟约的协议出现在天下人面前,而且是打着傅九卿和靳月的名义,这不是打皇帝的耳光子吗?
“还不松手?”太后冷然。
侍卫们松了手,乡绅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到底是年纪大了,这么一折腾,好半晌他才摇摇晃晃的站住身子。
“大家可都看清楚了?”乡绅喘着粗气,“都听清楚了吗?北澜的摄政王,和咱们的元禾公主,即便身不在朝,心系天下,为大家谋一个太平盛世。可咱们的皇上呢?要赶尽杀绝啊!若是这二人死在了咱们大周,才会真正的战火重燃,永无宁日!”
丞相说的,总归是没错的,而且这一份议和协议,是实打实的证据,是太平的象征,若是皇帝执意要杀了傅九卿和靳月,要动傅家,就等于主动撕碎两国协议,让百姓陷入战火之中。
若然宋玄青执意如此,那么最后的最后,他只会众叛亲离,寒了天下人的心。
试问,谁不想安稳度日?尤其是驻守边关的将士,哪个不盼着,无兵戈无战火,不求衣锦还乡,唯求生可重聚,得长伴膝下。
宋玄青呼吸急促,若不是海晟快速上前搀住了他,只怕现在他已经倒下了,被活生生的气得两眼发黑。
有时候他在想,自己明明是天子,怎么会沦落到无人相扶,无人站在他这边的地步?为什么他们都不为他想象?
她和她,是他最亲最爱的人啊!
“皇上?皇上!”海晟急了。
顾白衣疾步上前,与海晟一左一右搀住了,摇摇欲坠的宋玄青,“皇上?”
“朕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逼朕?”宋玄青咬牙切齿,说着,他费力的拂开了顾白衣的手,可视线触及她面上的红印时,又心软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朕?白衣,朕待你不好吗?睿儿一出生就是太子,朕将你扶上了后位,朕是把整颗心都掏给你了。”
顾白衣拭泪,定定的站在那里,“皇上,您可看到后宫的三千佳丽,还有年年皆出的皇嗣?您动了动嘴皮子,便以为看到了自己的心,那臣妾的心呢?您看到了多少?”
宋玄青张了张嘴,半晌才呢喃,“你果然,怨恨着朕!”
“臣妾没有怨恨皇上,因为臣妾知道,皇上原就不是寻常男人,您是臣妾的丈夫,却也是天下人的君,您肩负着整个大周兴盛的责任。”顾白衣的唇角还有些血色,“所以从一开始,臣妾便打定主意,要支持皇上所有的决定。”
宋玄青知道,这些年她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怨,可是他已经尽量去弥补了,后宫三千,子嗣不少,是他逃脱不了的开枝散叶之责。
“可是皇上,臣妾身处后宫,早早的知道了会有这样的事情,所以臣妾不怨您,但是……”顾白衣顿了顿,“黑就黑,白就是白,皇上黑白颠倒,不问是非,这是臣妾忍受不了的。您就算是杀了臣妾,臣妾还是要说,月儿不会谋反,永远都不会。”
宋玄青眼一闭。
“皇上!”
“皇上!”
刹那间,内外乱做一团。
太后也有过一丝慌乱,可想到了后续问题,又狠下了心肠,命人将皇帝抬上车辇,让他们先行回宫,其后又与丞相坐镇刑部衙门,在外头百姓围观的情况下,召文武群臣入刑部衙门议事。
按理说,后宫不得干政,可今儿是丞相做主。
丞相,为百官之首。
别看宋玄青是皇帝,高高在上,稳坐龙椅,很多东西其实他根本没捏在手里,太后和齐家的人,都不是傻子。
尤其是丞相背后,还有个司云。
当年,司云是靠着阿鸾才安然无恙的活下来,才有了现在的天伦之乐,含饴弄孙。就这份恩情,司云和丞相,也不会让靳月吃亏,尤其是上面还有个太后。
他们齐家欠了阿鸾的,得记一辈子!既然还不了阿鸾,那就从靳月和她的子女身上还,能还一点算一点。
满朝文武都在,丞相将那份议和协议铺开,上面盖着北澜主君,明晃晃的朱砂印,文武百官逐字逐句看过去,确定这就是北澜主君的字迹,而且这朱砂印是真的,不是作假。
也就是说,元禾公主即便身不在朝廷,心依旧系着天下,在两国协议谈不拢的时候,以摄政王的名义与北澜主君,私底下达成了盟约。
北澜主君愿意以和平的方式,换得自己的七哥七嫂,在大周的平安喜乐。
“也就是说,傅九卿身处大周,宛若人质,这么一来对咱们有利,对北澜百害无一利,诸位觉得呢?”丞相开口。
傻子都能想到的问题,满朝文武都是人精,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众人皆行礼,“任凭丞相做主。”
丞相瞧着众人,然后毕恭毕敬的将协议呈献给太后,“太后娘娘,文武皆允,此事宜昭告天下,广而告之。”
“喜事,应该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后拄着杖起身,“傅九卿和靳月,为我大周立下这般功劳,可二人不求功勋,只求不予打扰,还望诸位以后能谨而慎之,若是来日遇见了,什么都不用做,退避三舍便罢,诸位……能做到吗?”
文武百官行礼,“谨遵太后娘娘懿旨,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哀家不求千岁,只愿在有生之年,还能见海晏河清,大周盛世。”太后拄着杖往外走,“既然这协议没问题,那便该干什么干什么,以后到了皇上跟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各自掂量着。哀家本不该干预朝政,奈何事关天下,迫不得已。”
丞相躬身,“太后娘娘英明,臣等拜服!”
“哀家也就管这么一回,傅家的人……”
还不等太后开口,刑部尚书快速上前,“太后娘娘放心,臣马上让人释放傅家人,并且贴出文书,澄清傅家之事。”
“甚好!”太后点头,“哀家老了,折腾这么一会,就累得不行。诸位,皇帝虽然不年轻了,但这性子有些耐不住,来日烦劳诸位好好的劝劝。大周盛世,在帝王,也在诸位大人身上!”
文武百官行礼,高呼太后千岁。
千岁不千岁的,太后压根不在乎,现在……她得回去看看,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到底醒了没有?呵,怒气攻心?
他还好意思怒急攻心?
他老娘这儿的火气,还没消呢!
顾白衣在皇帝晕厥之后,便随着皇帝回了宫,此刻就在寝殿内站着,瞧一眼边上的太医,低声问了句,“没事吧?”
太医点点头,“皇上是怒急攻心,并无大碍,好好休息便也罢了!”
闻言,顾白衣如释重负的松口气。
没事就好!
这大周天下,到底还是要依仗宋玄青的。
只不过,经此一事,宋玄青对她的芥蒂,怕是不可能消除了,来日太后去了,自己于这宫中的日子,定然不会太好过。
顾白衣自问不是凉薄无情之人,但身处这样的深宫,还要去谈那些虚妄的东西,未免太过天真,她早已不是昔年那个,单纯得只想要陪着宋玄青的女子了。
眼见着后宫的皇嗣一个个出生,皇子们一个个长起来,她若再无防备,只怕来日怎么死都不知道。
面色微沉的点点头,顾白衣冲二月递了个眼神。
二月会意,送了太医出去。
漠然坐在床边,脸上依旧刺辣辣的疼,顾白衣目不转睛的瞧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宋玄青,“你总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那你可曾问过自己,为什么现在的你,会变成这样?昔年的温润如玉,全然不见,昔年的重情重义,亦是荡然无存。”
仔细的为宋玄青掖好被角,顾白衣神情黯然,“你说过的话,不曾有兑现的一日,许过的承诺,遥遥无期,皇上,你说……我该如何是好?是不是每个在皇位上坐久了的男人,最后都会变得薄情寡义,喜怒无常?”
无人回答她。
心里,却愈发如明镜一般透彻。
外头传来了一声响,有人高呼太子千岁。
顾白衣回过神来,瞧着款步进门的宋睿。
“睿儿?”顾白衣招手,“过来。”
宋睿上前,躬身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听闻父皇昏迷,被抬回宫中,儿臣心有不安,便赶紧过来探望。母后,父皇如何?太医怎么说?”
“怒急攻心,好好休养便是!”顾白衣如实相告,“不过,傅家的人没事了,你皇祖母这会应该把人都放了。”
宋睿没说话,目不转瞬的盯着床榻上自己的父亲,眸光略显凉薄。
好半晌,宋睿一阵低咳。
“下过雪,外头风大得很,你出来也不多加点衣裳?”顾白衣满面心疼,于这深宫之中,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宋睿。
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宋睿的太子之位。
如太后当日的教诲,这宫里的女人,你别指望什么天长地久,唯有熬到太后的位置,才能真的歇一歇,否则……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得争。
为自己争,为孩子争。
你不去争,别人就会争了你的……
这,便是残酷的现实。
“母后,儿臣担心父皇,所以急着赶来,不打紧的。”宋睿摇头,“只是,事情已然解决,以后傅家之事,母后不要再提。”
顾白衣一怔,断然没想到宋睿会说出这话来,“你对音儿不是……”
“人都不在这儿了,儿臣还心心念念的,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皇祖母说过,人得往前看,因为一个傅家,而闹得父皇母后不睦,闹得宫中不宁,委实得不偿失。”宋睿握了握母亲的手,“母后以为呢?”
顾白衣眉心一皱,继而瞧了一眼床榻上的宋玄青,终是低低的应了声,“你说得对,是母后执念太深,忘了咱们才是一家人。”
许是真的受了外头的凉风,宋睿开始捂着心口,剧烈的咳嗽。
这可把顾白衣吓坏了,“睿儿?睿儿?”
“母后,儿臣……咳咳咳……”已然开春,宋睿的身子却始终不见好,甚至反反复复得厉害。
顾白衣担虑至极,焦灼的望着儿子,若是宋睿有什么……她怕是也不想活了。
“儿臣没事。”宋睿好半晌才止住了咳嗽,发出声来,“母后不要担心,儿臣会善自珍重,好好的活下去。”
年纪轻轻的少年,居然说出这样悲凉的话,可想而知,内中酸涩。
顾白衣潸然泪下,“是母后不好,若不是当年受人算计,睿儿何至于身子孱弱,母后对不起睿儿,对不起!”
“母后!”宋睿抬手轻轻拭去顾白衣的泪,“别哭,儿臣会好好的!你与父皇,是儿臣最放不下的,若是儿臣真的……”
顾白衣抱紧了儿子,哽咽得不成样子,“不会的!不会的!睿儿,你是千岁千千岁的太子啊!会开开心心的,平平安安的长大。”
“母后也是千岁千千岁,母后开心吗?”宋睿问。
顾白衣答不上来。
“母后想要的只是父皇一人,不是什么皇后之位,不是千岁之名,儿臣也是如此。”宋睿轻轻抚着母亲的后背,“只要父皇和母后能好好的,儿臣便放心了。”
顾白衣泣不成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宋睿的身子有些吃不消,这才依依不舍的走出了寝殿。
明江在外头候着,“主子?”
“没事!”宋睿微微扬起头,瞧着墙头的琉璃瓦,面色变了变,春日里的最后一场雪,彻底的消融殆尽了。
再也,看不到了。
“主子?”怕自家主子又想起那些伤心事,明江赶紧劝慰了两句,“雪停了,花会开,是个好兆头。”
再者,傅家的人不都没事了吗?主子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傅家人的周全,现如今,没什么可再担心的。
的确没什么可以再担心的,傅正柏被释放的那一日,傅家老宅关门落锁,所有的奴才全部收拾行囊,彻底的离开了京都城这个是非之地。
傅家人连夜离开,消息是第二天才送进宫的,彼时宋玄青已经苏醒,顾白衣正坐在床沿伺候着,听得消息的时候,顾白衣紧了紧手中的玉碗。
碗里药味浓郁,灰褐色的汤药倒映着她略显紧张的容色。
“走了就走了吧!”好半晌,宋玄青如是开口。
顾白衣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要傅家人以后不再出现在朕的面前,就随他们去罢!”宋玄青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与顾白衣交汇,竟是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顾白衣抿唇,报之嫣然。
海晟派人将消息送到了东宫,宋睿正下了课,送了太傅出去。
明江欢天喜地的跟着,“主子?”
“嗯。”宋睿淡淡的应声。
太傅已经走远,宋睿转身回了东宫。
明江:“??”
主子为什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主子?”明江愣怔,这是怎么了?
走在回廊里,风吹着衣袂翻飞,宋睿目视前方,举手投足间,极尽从容淡然,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的心,再起波澜。 明江其实挺担心的,主子习惯了把所有事情藏在心里,他是真的担心主子会憋出病来,自从傅姑娘走后,主子再也没有露出过真心的笑容。
傅姑娘,带走了主子的七情六欲。
主子,再也不会笑了。
那日在父皇寝殿内,宋睿其实已经察觉了父皇醒转的迹象,所有的话都是说给父皇听的,就这么不动声色,将母后的真心剖露在父皇面前,只有这样才能抵消父皇对母后的怨恨。
至于皇祖母那边,母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傅家的人消失殆尽,父皇眼不见为净,以装病而下了台阶。
宋睿顿住脚步,眯起了危险的眸子,他自小身子不好,所以……对方是不是装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明江。”宋睿忽然开口。
明江快速上前,“主子?”
“你觉得,我能活多久?”他问。
这可把明江吓着了,当即跪地行礼,“主子是太子,千岁千千岁。”
宋睿低眉看他,勾唇笑得意味深长。
不远处,孙南音端着汤羹,早已等候多时,她就不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凭着自己的身世、容貌还有手段,拿不下这太子宋睿!
她不止要当太子妃,还得当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待过些时日彼此年长起来,这东宫的嫡长子,皇帝的嫡长孙,也得由她所出!
深吸一口气,孙南音瞧一眼手中的汤羹,眉眼间尽是笑意温柔,款步朝着宋睿行去,“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