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青不知道太后这一句“走吧”到底夹杂了多少失望在内,但是他知道,自己挺失望的,母后和心爱的女人都这样对他,宛若众叛亲离一般,心里的艰涩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跟在太后身后,宋玄青面色黑沉。
海晟都不敢靠得太近,毕竟皇帝此刻的心情,几乎可以用“山雨欲来风满楼”来形容,稍有不慎,这大老虎是要吃人的。
出了刑部大牢,再往外走一段路,便能听到嘈杂的声音。
宋玄青猛地顿住脚步,陡然侧过脸,望着一旁战战兢兢的刑部尚书,“怎么回事?外头为何这般闹腾?”
刑部尚书的内心,真真是一片焦灼如火,太后说了那么多,皇帝居然一句都没听见去,这真是一门心思想着杀傅家的人,对于别的话,悉数当耳旁风啊!
心里有些腹诽,但是面上还是得恭敬。
刑部尚书躬身回答,“回皇上的话,是京都城的百姓,如今他们就围拢在刑部衙门外头,只等着皇上释放傅家的人。”
“混账!”宋玄青厉喝,“这帮刁民,居然敢包围朝廷府衙,敢公然谋反!”
太后的眉心跳了跳,没救了。
顾白衣敛眸,免不得满脸失望。
“来……”
“皇帝!”在皇帝下令之前,太后幽幽的开口,“牙齿磕着了舌头,你是不是要把牙齿都拔了?百姓现在只是包围了府衙,你不问缘由,只想着下令镇压,就不怕官逼民反,最后真的一发不可收拾吗?”
宋玄青唇线紧抿,狠狠剜了刑部尚书一眼。
刑部尚书身子一颤,冷汗涔涔而下。
所谓伴君如伴虎,诚然如此!
“出去看看吧!”太后拄着杖走在前面。
宋玄青疾步上前,拦住了太后的去路,“母后,恐有危险,还是先回避吧?待儿臣处置完了再说。”
“呵,等皇帝处置完,早就没活人了!”太后推开他,“闪开,哀家要出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刁民,让皇帝这般动怒。哀家活了大半辈子,跟着先帝什么都见过了,唯有这刁民啊……今儿就当是开开眼界!甚好!甚好!”
临了临了的,都到了这般年岁,还能经历这些,真是难得!
宋玄青素来拿太后没办法,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气,跟在太后的身后,亦步亦趋的往外走。
刑部衙门的外头,百姓群情激奋,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门口瞧。
因为有侍卫和衙役守着,老百姓没能进去,只能在外头观望,毕竟皇帝和太后的鸾车凤辇都在后院,那边也有百姓守着,人……肯定跑不了。
“来了来了!”人群中,有声音在高喊。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的落在府衙门口。
大批的侍卫从内冲出来,快速在人群中分出一条路,将所有人控制在安全范围之内。
须臾,太后出现在了府衙门口。
瞧着外头黑压压的人群,太后眉心微凝,转头望着宋玄青,“皇帝,都看到了吗?这就是京都城的百姓,身为天子的你,难道不该说点什么吗?”
谋反?
呵,手无寸铁的百姓,拿什么去谋反?
“母后?”宋玄青始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是您告诉儿臣,帝王无错,如今在这么多人面前,您却为了靳月那个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让朕承认帝王之过,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在母后的心里,亲儿子还不如一个外人?”
太后眸色渐冷,“皇帝将内外亲疏,分得这么清楚,那皇帝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从你坐上这个位置开始,你便不是哀家的儿子,而是这大周的天子,你的职责是庇护大周百姓,是造福天下。可你呢?拘泥于细,耿耿于怀,如此行径,男人不像男人,天子不想天子!”
“母后?”宋玄青环顾四周。
所幸海晟是个聪慧的,早早的让底下人都离得远远的,太后说话压着声音,是以底下人听得不多,也不敢竖起耳朵去听。
顾白衣敛眸,皇帝这动作何其明显。
要脸!
可是,他既然知道要脸,为何还要做出这样没脸面的事情,让天下人都看笑话。
“母后如此埋汰儿臣,真是让儿臣寒心!”宋玄青咬着后槽牙,奈何是自己的母亲,他委实没办法,否则今日定会要她好看。
太后挺直了脊背,“皇帝如此处事,不只是让哀家寒心,也让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寒心。”
宋玄青:“……”
饶是将牙根磨得咯咯作响又如何?
太后,压根不吃这一套。
大风大雨都过来了,先帝时的暴虐和喜怒无常,太后什么没经历过,如她自己所言,冷宫尚且进过,遑论现在!
以前不好过,在先帝死的那一刻都好过了。
只是没想到,先帝是死了,却留了一个……给自己添堵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生的,太后委实没办法,否则她真能一拄杖锤死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太后娘娘!”为首请愿的是京都城的乡绅,说起来,跟傅家既是生意上的伙伴,也是私底下的知己好友。
得知傅家出事,第一反应便是救人。
傅家财力雄厚,却不是为富不仁之人,到处行善积德,留了不少美名,又因为傅九卿和靳月的关系,老百姓乃至于江湖人,都对其敬佩万分。
更难得的是,傅家虽有这样的机遇,可傅正柏却没有让家里人,入仕为官的意思,依旧安安分分的做生意,浑然没有染指朝政的心思。
换做旁人,是断然不可能的。
多好的机会!
“草民与傅家一同为商,打了数十年的交道,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傅家对朝廷绝无二心,关于北澜摄政王和元禾公主之事,草民虽然没什么都不懂,但是草民知道,公主当年愿意为了大周远嫁北澜,就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大周之事。”乡绅毕恭毕敬的磕头,“请太后娘娘明鉴。”
太后拄着杖,缓步走下台阶,瞧着眼前乌压压的百姓,“万民书,是谁的主意?”
“是草民!”乡绅磕头,“京都城的百姓,多多少少都受惠于傅家,他们都是自愿为傅家请命的,请太后娘,请皇上放了傅家老小。”
百姓们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各个都在诚心的磕头。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能表现出自己的真挚与诚恳,便老老实实的跪地磕头,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
“大家都起来吧!”太后站在那里,幽然叹口气。
真是,造孽啊!
谁也不愿起来,毕竟没能瞧见太后和皇帝点头,这桩事就不算完。
“皇帝!”太后转身望着宋玄青。
宋玄青就站在那里,死活不肯过来,遑论点头,傅家的事,他打定主意不愿退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要定了傅家人的脑袋! “母后?”顾白衣犹豫了一下。
女人,终究是心软的,尤其是看到宋玄青那副样子,到底是自己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若是宋玄青再不退步,只怕太后的杀手锏一出,皇帝颜面扫地,再无挽回的机会。
“路,是他自己选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既然走了这一步,就该想到以后的日子会如何!”太后轻轻拍着顾白衣的手背,“你还年轻,有些东西没能看破,等到了哀家这般年岁,你会发现脸面……有时候是最无用的东西。”
顾白衣敛眸,低低的应了声,“嗯!”
“哀家知道,傅家是冤枉的。”太后一发声,宋玄青站不住了。
原以为母后会留点颜面,谁知道……终是撕破了脸,亲生母子比不上靳月这么个外人,宋玄青真是越想越心寒,越想越怒意昂然。
“母后!”宋玄青冷然厉喝,“傅家居心不良,靳月和傅九卿悄然蛰伏在我大周境内,图谋不轨,其心可诛!”
一听靳月和傅九卿居然从北澜回到了大周,所有百姓都面面相觑,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发生何事,怎么这两位什么时候回来的?
瞧着众人那副迷惘和狐疑的神色,宋玄青顿时来了精神,“此二人,悄然离开北澜,蛰伏在大周境内,你们认为的忠正之人,实际上带走了整支女子军,就连傅九卿……仗着傅家的财势,暗暗的积蓄力量,与北澜里应外合,保不齐是想吞了我大周。”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显然不知道这些。
宋玄青继续道,“朕是大周的皇帝,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傅家,因为元禾公主,而害了自己的子民。你们,都是朕的子民,朕岂能眼看着战火重燃,看着生灵涂炭?朕宁愿大义灭亲,也不会让那些心肠歹毒之人,荼毒大周的百姓。”
百姓议论纷纷,有些人甚至已经站了起来。
顾白衣眉心突突的跳,“母后?”
太后叹口气,“都看清楚了吗?”
“嗯!”顾白衣苦笑,“有点失望。”
“有点?”太后挑眉。
顾白衣眼角微红,唇角扯出一抹艰涩的笑,“是很失望。”
“失望,就对了!”太后叹口气,“后宫里的女人,攒够了失望,就不会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哀家也是女人,知道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即便有儿子又如何?”
当年,她也是母凭子贵。
不对,是凭着先帝对阿鸾的愧疚,和得不到阿鸾的执念,才让他们母子一步步的登上了九五之位,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靠执念活着的人……很辛苦。”太后低低的开口,明明口吻极尽落寞,可神色依旧倨傲,身上的威严丝毫不减。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乡绅却义正辞严的开了口,“不管北澜摄政王和元禾公主身在何处,草民绝对相信他们的为人,若然真的要跟北澜里应外合,也不至于把孩子送进皇宫。”
一听这话,宋玄青面色骤变,张了张嘴,愣是没能吐出话来。
“二人的子女,此前因为太子殿下病重,而入宫探视,皇上不但不予以厚待,现如今还因为孩子逃离京都城,而要置傅家于死地!”乡绅字字诛心。
刹那间,风向骤变。
“皇上,他们是来探视太子的,稚子何辜,您为何要赶尽杀绝?”乡绅怒问,“北澜摄政王与元禾公主,并未涉足京都城,这般大度放了两个孩子进宫,难道还不足以表示,他们并未对皇上刻意隐瞒行踪?如此这般,怎么算得上是居心不良呢?”
若真说是居心不良,那也是皇帝他自己!
对两个孩子下手,亏他狠得下心肠。
“皇上,那是您的外甥,两个孩子见着您,还得尊您一声舅舅啊!”乡绅老泪纵横,“如此这般,难道不足以表示傅家的诚意?为什么还要将傅家老小捉拿下狱?皇上,您不顾及兄妹之情,也得顾及元禾公主的苦劳啊!”
远嫁和亲,背井离乡,此生不得返回母国。
若不是傅九卿放下一切,带着她蛰隐归来,只怕靳月会与所有和亲的公主一般,老死在异国他乡,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故乡。
“放肆!”宋玄青恼羞成怒,“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信口雌黄?此二人刻意用孩子麻痹朝廷,实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朝廷对他们放松警惕,此等阴险狡诈之徒,将你们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音落瞬间,已有侍卫上前,快速将乡绅摁在了地上。
原就是生意人,动脑不动手,又与傅正柏一般年岁,被年轻力壮的侍卫摁在地上之后,乡绅连哼都哼不出来,整个人痛苦至极,只能费力的喘着气,除此之外,再无挣扎的能力。
“住手!”太后冷喝。
侍卫们愣了愣,却也没敢松手,毕竟皇帝在边上站着呢!
这天下,终究是皇帝的。
“煽动人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宋玄青趾高气扬。
太后深吸一口气,“皇帝!”
“母后,此事朕已经说得清楚明白,想必京都城的百姓也都听清楚了,是傅家勾结了北澜,意图谋反。”宋玄青梗着脖子,愣是把白的说成黑的。
瞧着自己这儿子,浑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太后整颗心都揪着疼。是不是每个当了皇帝的人,总会生出刚愎自用的性子? 看着现在的宋玄青,太后想起了当年的先帝和宋云奎。
一个为了阿鸾抱憾终身,一个为了隋善舞通敌叛国。
“皇帝,收手吧!”太后音色沉沉,眼底翻涌着莫名的痛楚,“再不收手,你会后悔。”
宋玄青冷笑,“母后,朕身为大周的皇帝,自然要为大周肃清这些乱臣贼子,没什么可后悔的。该后悔的,应该是你和皇后,还有……”
他冷眼睨着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乡绅。
顾白衣在他的眼底,看到清晰的杀意,皇帝终究还是走上了杀戮不止的这一步,她忽然在想,当年那个温和至极,小心翼翼呵护着她的男人,到底哪儿去了?
“皇上!”顾白衣开了口,“收手吧!”
若不是这么多人在场,宋玄青真的想给她一耳光,让她清醒清醒,看清楚她到底是谁的女人,为什么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白衣,朕一直宠爱你,你是朕的皇后啊,关键时候难道不该站在朕这边,与朕同仇敌忾,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宋玄青眦目欲裂,“朕是你的男人,你的夫君,你的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本分吗?”
顾白衣无畏无惧,面色苍白,“皇上,臣妾什么都没忘记,相反的,臣妾记得很清楚。当年燕王谋反,若不是靳月和傅九卿,哪有大周的太平天下?宋宴出逃,回来之后干了什么,你可都还记得?是靳月九死一生,斩杀宋宴,她自己还生生去了半条命,差点活不下来。”
说到这儿,顾白衣眼眶通红,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是拿命护着的大周,效忠您的,不该换来这样的结果。就算她现在蛰隐在大周又如何?她是大周的子民,为什么不能在大周生活?她生在大周长在大周,她所有的亲人都在大周啊……皇上!”
“闭嘴!”宋玄青厉喝。
顾白衣泣不成声,“皇上,月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从未要过任何东西,知道您忌讳着她,饶是送了儿女进京,她也没敢露面,怕就怕您见着她,会愈发的怨气难平。可是皇上,皇家杀了她父母,灭了她九族,害得他们兄妹分离十数载,她有过怨言吗?”
“若换做你们,又会如何?”太后扫一眼众人。
自小历经生死,又入燕王府为刍狗,最后被生生逼死在悬崖上,这样一个女子却坚强的活了下来……不可不谓之奇女子。
宋玄青抬手的时候,顾白衣没有躲。
她知道,他这一巴掌不落下来,就不会清醒,她也在等着这一巴掌,只有这样……心里的愧疚会少一点,能更理直气壮的站在靳月这边。
那一声脆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皇帝龙颜大怒,掌打皇后。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高呼,“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息怒是不可能了,这怒必须得发出来。
宋玄青打完之后,自己也后悔了,尤其是见着顾白衣快速红肿的面颊,鲜红的指印生生刺痛了他的眼睛,“朕……” “皇上!”人群分列两旁,当朝齐丞相双手托着一样东西,神情肃穆的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