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仿佛就能听到官营酒库酿酒的动静,他们初一的时候就张罗着家伙了,直到九月初的“开清”去浊,这期间等待发酵的五个月,彻夜里都能看见酒库的灯火,空气中闻得到一丝酒香。
贺兆珽如约来到相国寺的佛殿跟前,喝了几杯家里煮的酒,温温的,她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佛殿大门口搭着大花棚,殿前放了一个四尺多宽的金盘,上面盖有销金龙凤、花木图案的紫巾,又有小方座与经案、香盘等要用的物什,所用的锦绣褥垫也皆是手艺精巧的珍贵之物。吹螺击鼓,在花香中迎出一座二尺多高的佛子,金塑其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今儿是个特别的日子,浴佛节,京城的人都会聚集在此,僧人们一早布置好了场地。
宋婉君还没来,她无甚事,便看着佛殿前的热闹。只见那佛子在金盘中,僧人也开始做佛事,来的人都聚集在那一处,虔诚合起双手祈福,忽的看见佛子在金盘中绕走了几步,虽年年都能见识到,但还是忍不住皆呼稀奇。
僧人见时机已到,将盖在金盘上的紫巾掀起来,有一个九龙形状的喷水口,也不知是什么奇技淫巧,那水装满金盘后停的恰到好处,不多不少,这时候僧人就拿着一柄长勺,舀出金盘里的香水灌洒在佛子身上,这就是所谓的浴佛了。
据说那浴佛用的香水可以讨些来洗漱净手,能保今年平安不受邪祟侵扰,也能拿来喝,那香水都是用檀香、沉香、松香、麝香、丁香和龙脑泡出来的,闻起来甚是舒服,为了口感好一些,还加了糖在里头,不过近些年却没在用香料了,只是普普通通的糖水,没有了以前的清香。
大概用来买香的钱都被拿去充私囊了。
“哎,贺家三郎,你呆呢,还没看见我们家二小姐!”听得很嘹亮的声音,回过神来,才发现春红伴着的宋婉君。
宋婉君还是那样好看,混在人来人往中一眼便能找出来,贺兆珽笑着小跑过去,做了做礼,声音很是朝气:“宋姐姐妆安。”
“等很久了吧?”宋婉君从春红手里拿过来一个匣子递给她,“你爱吃周记糕点铺的广寒糕,等店家现做费了些时间。”
“哪能劳烦宋姐姐的!”贺兆珽接过点心盒,宋婉君说过她不爱吃糕点,倒是她一直有说过周记家的广寒糕难买,每次去都卖完,她很喜欢那家老板亲手做的广寒糕,可惜一直没能再吃到,“宋姐姐能来陪我一起逛相国寺我就很高兴了,不必为了我做这些。”
宋婉君待她太好,好的她受宠若惊,不知道要怎么回报她的好,她现在一穷二白,自傲的字画也被人瞧不起,她没什么可以给的。但她把那些好一一记在心里,以后有什么事,她永远站在宋婉君这边。
“不麻烦,你既喜欢就好。”宋婉君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说道,“相国寺偌大,不抓紧时间恐怕要逛不完。我虽来过一次,但对其中的门道知道的也不多,还望你能多照顾照顾,广寒糕就当作带我一日游的谢礼。”
此话一出,身边的春红忍不住偷笑,二小姐这谎撒的真直接,没到浴佛节之前她就来过相国寺,里面卖什么东西有什么玩意她会不知道?就是路上看见周老板得了空,所以才去碰了回运气,老板见宋婉君生的好看,二话不说就应下现做广寒糕的事,二小姐不爱吃糕点她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买那广寒糕呢?
因为贺兆珽喜欢啊,所以二小姐就去买了,都不惜拉下面子说好话。
贺兆珽这才一拍脑袋:“对啊,光顾着说话,忘了告诉宋姐姐这佛殿后的资圣门前面有贩卖诗文书册名家图画的,其中定也有宋姐姐喜欢的,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她走在前头,边领着人边说道:“要逛完相国寺得花个好几天,有些地方哪能只是驻足看几眼的,定要多观摩逗留些时辰。我们先去佛殿附近孟家道院边,有卖文房四宝的,不知道这回卖些什么样的。”
左手拿着那点心盒,一口没吃,光顾着说话,她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宋婉君从扬州来到京城,她自然要把东道主之礼进行到底。宋婉君沉默着走,听她滔滔不绝的说话,也不觉得口渴,反正春红听的一个头两个大,她不懂文人雅士之间的那套,跟着只觉得无聊透顶,但看小姐眉眼含笑,贺兆珽说的每个字她都爱听。
这次当真幸运,道院边上有搭棚子,棚子下面是一张长桌,上面陈列着卖品,贺兆珽一眼就相中了一块手掌大小的墨,指着那墨下压着的纸说道:“宋姐姐快看,天大的好事,这回浴佛节竟然卖潘谷墨,潘谷墨的旁边放的是赵文秀制的笔,千年难遇的好事,竟让我们撞见了。”
春红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不就是一支笔和一块墨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宋婉君替贺兆珽解释道:“赵文秀这人身份不详,有关他的轶闻大多不可信。但潘谷制的墨倒是常能听到人念叨。墨遇潮湿易软坏,而潘先生制的墨却能遇湿依旧坚韧,与普通墨一般只用四两的胶,可普通墨一遇上梅雨季节便潮坏不能用,更能衬出后者的奇妙之处。传闻这个人性子古怪,买他的墨需一百钱,但讨要的话就要把断碎的墨送给别人。后来过了二十年他便不再制墨,将自己欠下的账单具都烧掉,大醉三天后跳进枯井里坐化而去,以后市井再难见到潘谷之墨。”
“这人果然奇怪,一面说自己的墨与普通的墨不同不会轻易潮软最是坚韧,一面又说将碎掉的墨送给别人就可以白拿一块墨,这话不是里里外外都有问题吗?”春红不住摇头,深思宋婉君方才的话。
宋婉君笑而不语,贺兆珽感叹一句:“纵然性子古怪了些,但终究不像是凡俗之人,这人生前与许多伟大诗人结交,东坡居士曾赠诗: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与他,称他是墨隐之流的高人。”
春红还是不能领会到两人的感触,宋婉君惋惜着多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潘谷墨,眼里闪过一丝的动容,但她向来善于控制自己的欲念,很好的隐了下去。
但贺兆珽还是看出她心里想要那块墨,于是走到老板跟前,指了指潘谷墨说道:“我要这个潘谷墨。”
老板抬眼看一眼来人,兴致不太高的模样,他看着是个孤高的人,穿着一身白色的深衣,只拿眼神扫了扫墨下压着的纸出声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明白了。”贺兆珽道到,在桌案上寻了一块大的空地,“可否借纸墨与笔?”
老板给她备好纸笔,还细心的为她磨墨,仿佛他知道会有人来向他借一般。
贺兆珽想了一会,便开始笔走龙蛇的画起来。
宋婉君没出声打扰她,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只见她将宽大的袖袍拉扯起来以免晕染到墨,笔尖迅速勾勒出雏形来。
老板似乎来了兴致,从刚才的爱搭不理到津津有味,这公子落笔一点不含糊,笔法精准,也没有一丝停顿苦恼,想必心中早已画好了一切。
身后还是吵闹着往来的人群,但这几个人仿佛静止一般,聚精会神的看着作画人忘我的画着,山山水水,白瀑悬挂于俊秀山间湍急奔腾,注入叮咚溪水之中,周围白雾缭绕,古亭中一身白衣的女子盘坐抚琴,女子神色恬静寡淡,山风撩开她鬓边青丝,如雾如梦,二三只仙鹤立于河畔石子边,恣意嬉闹。
后题一首《蒹葭》,作画人收手,抹抹脸,沾上些墨。
老板拍手称赞:“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墨赠你了,画留给我。”
贺兆珽脸有些红,连续碰壁后头一次有人这么赞赏她:“多谢老板,墨我拿走了。”
老板将墨装好,春红瞧了半天,嘴里喃喃着:“我怎么总觉得这画里的女子跟二小姐你好像……”
“是吗。”宋婉君看着那画中人,忍不住的乱想,但还是敛住神情,不露一丝端倪,“我瞧着……也不是很像。”
贺兆珽收下墨以后,又将人往殿后领,走了好几里,见着人烟稀少后猛地转过身来,将墨递给宋婉君说道:“宋姐姐莫要生我气,要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愚钝,脑子里只能想到姐姐你。我瞧着姐姐多瞧了那潘谷墨几眼,盲猜姐姐应是喜欢的,所以自作主张画了姐姐来拿到它,姐姐一定要收下。”
画的还真是她!
宋婉君不知所措的后退几步,脸上红红的,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什么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贺兆珽将点心盒随意塞进对襟里头,捧起她的双手,将墨塞进她手心,眼神无比真挚:“姐姐莫谦虚,在我眼里,若遇不到姐姐,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题我解不了,姐姐生得神仙一样美,我再没见过比姐姐还要美的姑娘。这潘谷墨我虽心里十分欢喜,但也不及我在意姐姐的那份欢喜的,姐姐一定要收下。”
春红就在一边看着,现下心里该如何笑话自己了,宋婉君努力想让脸上的热意消散,可被她握着的手始终颤抖发软,被这个人牢牢盯着,她做不到平日的从容,只得赶紧接下:“我收下便是,言重了,你脸上沾了墨,快些擦一擦。”
贺兆珽很满意宋婉君能收她的东西,欢快的答:“好嘞,我擦干净。”说着将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一通,“干净了吗?”
宋婉君心静下来,看她笨拙的动作,不免无奈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帕子来:“你莫要动,我帮你。”
“好,”贺兆珽乖乖站着,看着宋婉君的脸说道:“我准备去参加礼部举办的博学宏词科考试了。”
“嗯。”宋婉君仔细为她擦拭着,力道轻轻的,怕蹭疼她的脸。
贺兆珽看着宋婉君这般的细腻照顾,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若将来做了官,许诺于宋姐姐你,往后京城,不能有一个人欺负于你。”
字字灼耳。
宋婉君对上那双眼睛,心再次跳得极快,拿下手帕躲避:“已经干净了。”
贺兆珽全然察觉不出她的窘态,拉着她的手继续走:“去资圣门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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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余生,也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