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相的寿辰在四月初二,虽为朝廷重臣,但开销一切从简,无华丽的装饰门面,只在流芳园的翠微阁中设了水席,凡酒一献,从以二肴,上新菜,撤旧盘,十分讲究,将银子都花在了宴席上。
连做了好几座“蓬莱仙山”,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有,更是中间的石山上绕着一根弯曲的竹子,有婢女在一头看着席上将面条放入其中,通向石山后下方的金盆里,更是在偏房里设了隔间,川菜湘菜,素食海腥,都有一道薄薄的屏风相隔,每二人隔一道,一间房四个人。
特此文相府里请来五六个厨子,皆是临翊家喻户晓的,甚至有樊楼跑外活的伙计也都来相府打下手,这天相府热闹,不管是闲汉还是进来叫卖的小贩也都宽容接纳,只是粗鄙小人不得进入流芳园内客人们吃酒谈天论地的地儿,进来只能从后门那儿,以免冲撞了贵客。
前来贺寿的多是五品官员家未入官场的儿郎和家里的女眷,但家主具都上朝办公不能前来庆贺,只有女主人代表着主人家的看重而送来厚礼,其中也来了些官家贵戚家赏脸的世子和县主。文鹤莲请了假在大门口等着,放着园子里的贵客们不招呼来这里守着,一旁收礼记账的先生看着很稀奇。
“少爷巴望着谁来呢?”
文鹤莲踮起脚尖看,送大礼的一连好几个家丁抬着排在府外,挡住他的视线:“一个重要的人,这热闹场面她最是欢喜,定要来的。”
记账先生笑:“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如此福气,能让文相家的公子亲自出来相迎的。”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俊秀公子在外面挤进来,拍了拍全身上下的灰,手里拿着装裱好的竹筒,与文鹤莲站在一边让着大门给进出的人说道:“你爹寿辰真是够呛的,年年这么大的场面,来往的车马都快要没地方放。”
好几个马车都是京城里特殊的车轱辘,装饰上就能看得出身份,外人雇的可比不上公侯伯爵府家的专属马车,不知道要高多少,里头的人出来都得踩在下人的背上才能不被摔着。
文鹤莲看她手里就拿着个竹筒子,知道她家里窘迫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怀里暗揣着一块红嘴玉龙塞到她手里,这玉是前些日子有人送到家里来的,还没来得及登记在册就被他私自扣押下来藏在自己身上。
“一会你进去的时候把这个拿给门口那个记账先生,那先生是个识货的,你什么也不用说,直接进去府里就行。”
贺兆珽定睛看了看这玉,十分光泽,握在手心还有些温热,想必价值不菲,当即又将玉还了回去:“你这是干什么,我穷也不至于拿你的东西去讨好你爹,你看不起我呢!”
“没有那回事!”文鹤莲偷偷说道,“往年你还不知道?那先生只识得贵贱,若是分为下等,只叫人说你敷衍我爹。”
“我可对得起你爹了,别人我还不送这礼呢!”贺兆珽有些气恼,这年头银子比什么都实在,若要入得文相赏识,首先得要金线铺路的话,那她不要这赏识也罢。满怀心意的礼瞧不起,偏爱好那俗的一套,“我画这画可足足两天两夜没睡觉,还作赋一篇劳神劳力,真心实意的盼着你爹安好,可比那些揣着银子进去讨人情的家伙好了不知道多少。”
文鹤莲一急脸就红,话埋在肚子里说不出来,她要是送这礼进去,不免遭人嘲笑,爹也不会领。贺家无财无权,爹本就瞧不上,若这时候不多讨些他的欢心,那他以后要如何……
如何跟爹说他想娶贺家贺兆珽的事?
“贺兄,我是为你好!”文鹤莲不由分说的走到记账先生桌案边,指着贺兆珽说道,“麻烦余老先生记一下,这位城西贺府的贺兆珽礼,红嘴玉龙一块。”
老先生看着这玉,摸在手心里的质感让人爱不释手,上面还有些细细的纹路,看样式不像是本朝代能有的,雕刻极其细致,刻着些许小篆,至于是什么字先生认不得,不过得要追溯一千多年前,都是前朝古人的东西了,这些字也只在一些破败的古书里有见过。
“哎呀贺公子啊,这是要为文相破大财啊!”老先生仿佛被吓到,“这礼尤为贵重,老朽要给你单独记录在册子的单页上。”
贺兆珽嘴上一句话不说,嘴角却扯着一丝极其难看的笑,手里拿着画不知道要如何,这时候她觉得文鹤莲有些变了,和过去认识的有些不太一样,但文鹤莲却说这是为了她好,她不能认同他的意思,她现在心里很难受。
看她没有否认,老先生连忙记下来,后头的人个个被对方的豪气所折服,唏嘘不已。
但却没一个人在意为什么没落的贺家还能拿出手这么贵重的古物。
但这番唏嘘马上被更加奢侈的贺礼打断,一个小厮一路小跑过来大声喊道:“宋家的部分礼正门不能进,我家老爷特叫我来通报一声,金佛一尊,高八尺,八仙玉像八尊各六尺,先生一会可去确认再记。”
“金佛玉像!好不气派!”这年头一箱一箱金条送过去的太不讲究,非要整出花样来抬高身份,同样是公然给相府送钱,这个情义最是深重。
文鹤莲都有些惊讶宋家的慷慨程度,这还只是一部分,剩下的是些小东西还排在后头,惊讶之余拿余光寻找在意着的人,却是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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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门送礼送的越贵重,园子里吃席的人就越发有底气,商人家虽身份上吃些亏,但文相总归收了那些礼,所谓拿人手软,若还不客气些,与地痞流氓也无甚区别。
父亲不好出来这样的场面,怕引来更多豺狼虎豹咬住宋家不放,宋婉君带着贴身丫鬟春红独自来的流芳园,以她的身份还入不得翠微阁里坐席,文相府园子大的很,避开人多的地方歇一会就走。父亲虽想要她物色未来郎君,可她早心有所属,就算她没有许出芳心,也万不能对在场的人有侥幸的心思的。
宋婉君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春红一路都在叹气:“可怜老爷砸的那些银子了,小姐早已心有所属。”
“砸再多银子相府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随便进出的,更何况还和那些有身份的人坐在一处吃酒相谈,迟早被人戳中脊梁骨,到时候没有面子。”宋婉君没有像那些进来流芳园的女眷那样费心打扮自己,她偏爱素一些的衣裳,头饰也没有珍珠翡翠金钗,只有一根淡蓝色的缎带随意围在朝天髻上,着月牙白的大袖衫襦,上有清雅淡色的水仙花刺绣,外穿一件浅青色褙子,现下时节也还是有些冷,时不时吹过的凉风带动她腰间围着的水蓝色丝带。
春红还是不免会觉得贺兆珽配不上她家的二小姐,总是嘟囔几句:“小姐配那贺家的三郎也还是委屈了些,流芳园那儿的公子哥们,个个也都才貌双全,身份尊贵,可比上好几个贺三郎了。”
“我倒是没能瞧出他们哪儿和贺兆珽不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就是身份,春红,我也是商人家出身的,”宋婉君认真看她,“我若上赶着去展示我自己,在他们眼中我只比外面风月街的青楼女子好一些,商人也被算在贱籍里。贺家祖上无比风光,他们一大家子人都是临翊府的英雄,我才配不上她。”
“二小姐又说些春红听不明白的话了,二小姐哪有半分贱籍出身之人的样子,熟读诗文端庄娴淑,谁娶了二小姐就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你这张嘴……”宋婉君被夸的有些受不住,她听不得旁人这么夸大其词的说自己的事。
两人打发时间到处走,但也没有乱走到后院女眷住着的地方,看到不远处有一处亭子,中间立有屏风,好似还放着一张竹藤躺椅。
正有意向往那边走,临近了后才看到亭子里好像有人,放着躺椅不坐偏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眼睛里的神采都不见了,手里拿着一个竹筒。
春红见状,立马撒丫子往回跑:“春红给二小姐放风去!”
“唉……”宋婉君叫不住她,但看贺兆珽现在一脸低落,她走不开。
贺兆珽听到脚步向自己靠近的声音,抬起头,看见宋婉君出现在自己跟前,亭子建在一处湖水边,总是喜欢吹来些微风,宋婉君宽大的衣袖被风吹的很凌乱,但却像落下凡尘的仙女那样美,衣裳贴在纤细的身子上,婀娜曼妙,她忘了要疑惑她为何出现在文相的园子里,只觉得眼中脑中都只想容着她一个人。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宋婉君清冷的声音干净悦耳,语气里其实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贺兆珽觉得心里的委屈和难受一下子又都涌了出来,没头没脑的发起情绪:“宋姐姐觉得,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人,有朝一日会变吗?”
她之前就已经有了些不适应,文鹤莲总是在意她在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总出言限制管着她,这不对,那样也不对,何时起她做着和少时一般的事情,竟都错了,是她太不懂事了吗?
宋婉君不明白她才几日的功夫就经历了什么,她只知道对方现在心里难过,她不会说些不解风情的话,就这一次,她放下些矜持,与她一道坐在地上,语气软下许多:“如果变得让你不喜欢了,以后就少见,或者不再见,这样好吗?”
贺兆珽顺势歪头靠在她肩膀上,宋婉君微乎其微的颤抖一下,放松身子让她能靠的舒服。
“不见的话也还是太无情了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待我也很好,我不想故意疏远他,他对我并无恶意。”
“说的是文公子吗?”
“嗯。”
宋婉君很想问发生了什么,可怕提出来她会更难受,看着她手上的竹筒也很多疑问,但她都一一压下去,说着能转移她难过心情的话:“他若惹得你生气的话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说给他听也好,说给家里人听也罢,不指望能有什么改变,心里舒畅才是最重要的。”
“不想跟他说,也不想跟阿爹阿娘讲,可以说给宋姐姐听吗?”贺兆珽有些累了,说话也慵懒困顿,她真的没有睡好觉,为了画画写赋,她绞尽脑汁,现在放松下来,疲劳也接踵而至。
“好啊。”宋婉君让她靠着,她自小不喜欢他人的亲昵和触碰,可这个人不一样,她希望能与她离的再近一些。
贺兆珽闭上眼睛,嘴角的笑容很灿烂,她仿佛要进入到美梦里,靠着她不经意的蹭几下,呓语道:“姐姐身上好香,究竟是用了哪家香铺的香?我跑遍了临翊府大大小小的香铺……都没有……姐姐自己做的吗……”
宋婉君有些哭笑不得,人就这么睡着了,被她说的话逗笑,凑在她耳边轻声答道:“姐姐不会制香,这是姐姐生来就有的,没办法送给你。”
若实在喜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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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这里我们兆珽叫宋婉君姐姐是因为婉君比她大一岁,两人不是成朋友了吗?直呼宋婉君大名也不太好,所以贺兆珽管她叫姐姐,之前不太熟所以才一口一个二小姐的感谢在2020-10-29 23:58:21~2020-10-30 16:3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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