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炎暑将至, 雷雨增多。华清宫边的绮窗处芭蕉叶绿, 雨水淅沥, 那宽大的阔叶被从屋檐处落下的雨珠子打的七零八落的弯着腰。
阿水趴在窗棂边看着外头那下了三日的雨, 哀哀叹出一口气。
若不是这雨, 她早就在去大宋的路上了。
“姑娘, 用午膳了。”稚桃端着手里的漆盘进殿,将里头的菜碟一一置于圆桌上,“今日有姑娘最欢喜吃的芙蓉豆腐和虾圆。”
“虾圆?我可好久没吃虾圆了。”听到稚桃的话, 阿水神色一振,赶紧拢着裙裾起身,一屁股坐到实木圆凳上。
“这虾圆按照姑娘的吩咐拌了紫菜, 又用鸡汤煨了整整一个时辰, 肯定好吃。”
“唔唔……”阿水迫不及待的动筷,只片刻那一小碟子的虾圆就去了大半。
“姑娘, 您慢些吃, 小厨房里头还有呢, 奴婢再去给您端来。”
“嗯嗯。”阿水一边点头, 一边把虾圆往自己嘴里塞, 两边的腮帮子鼓起来,囊囊的白胖两坨, 看上去尤其可爱。
稚桃好笑的去了,片刻后急匆匆的回来。“姑娘, 今日是陛下宴请大宋使臣的日子, 您要不要去瞧瞧?”
阿水艰难咽下嘴里的虾圆,睁着一双大眼道:“去瞧什么?”
“去瞧瞧那大宋公主呀。奴婢觉得那大宋公主肯定及不上姑娘半分。”稚桃插腰挺胸,声音清晰道:“奴婢听说那大宋公主不仅貌丑,而且还是个不通礼仪的,像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咱们大夏的皇后呢!”
阿水捏着筷子的手一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姑娘,您说那大宋也好意思,就送这么一个貌若无盐的公主来,哪里有半点和亲的意思。”
“其实大宋原本是没有公主的。”阿水拨弄着面前的芙蓉豆腐,吸溜溜的往嘴里囫囵吃了一口道:“那个公主是大宋皇帝前几日亲自册封的。”
“什么?那更是不行了!这一看就是瞧不起咱们大夏,随意的拿个人来忽悠咱们。”稚桃气愤瞪眼。
阿水吃完一碗芙蓉豆腐,又去拿那面茶。
加了牛乳的面茶散着氤氲热气,入口时温度适宜,茶香轻绕,既保持了茶的清雅又多了几分牛乳的温软甜腻。
阿水舀着那稠腻腻的面茶往小嘴里送,嫩粉的唇瓣上沾着一圈细淡奶渍。她卷着舌尖舔去唇角的奶渍,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轻眯起,显然十分享受。
“奴婢还听说那大宋公主呀,长了一双三角眼,塌鼻梁,满脸的雀斑点子……”稚桃一边说话,一边指手画脚的露出一副嫌弃神色。
“其实那大宋公主,长的应该不会这么难看吧。”阿水刚嘟嘟囔囔的说了一句,就被稚桃给一把抢走了手里的汤匙。
“姑娘,就算那大宋公主长的跟尊石墩子一样,您也不能掉以轻心啊。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奴婢听说那朱连宁都已经亲自去打探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走,您与奴婢一道去御花园,好好瞧瞧那大宋公主到底是何模样!”
阿水被稚桃拖拽着往殿外去,连手里端着的面茶都没来得及吃完。“哎,稚桃,我的面茶……”
“姑娘,那面茶日日都能吃,但这大宋公主可不是日日都能见的。您要知道,您现下若是没抓住陛下,那日后可会追悔莫及的!”稚桃苦口婆心的劝着阿水。
阿水一路被稚桃叨叨着被迫来到御花园,躲在假山石后头瞧见那正在饮宴的一众人。
“姑娘,这是女客呆的地儿。您瞧瞧,那就是大宋公主。”稚桃手指着一处,压着声音神神秘秘的与阿水道。
阿水睁着眼睛使劲往前头看过去,但因为距离太远,只能模糊的看到一个影儿。
“姑娘您别怕,奴婢早就打听好了,那大宋公主丑的很,说话还是个破锣嗓子,哪里有您好,陛下就算是戳瞎了眼睛,都不会瞧上那大宋公主的。”
阿水噘嘴,想着她可舍不得戳瞎夏骤的眼睛。
“呀!”突然,阿水感觉裙裾一飘,她赶紧拢着裙裾往旁边躲去,转身的时候就看到那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娃娃。
男娃娃看着不大,穿着却十分贵气,青白宽袍,珠玉绶带,梳着小髻,眉眼精致,气势出众,负手站在那里的时候让阿水莫名的有种熟悉感。
“哪里来的小东西,竟然敢掀我家姑娘的裙子!”稚桃气势汹汹的撸袖上前要去揍那男娃娃,被阿水给拦住了。
阿水拍了拍自己的罗袖,然后径直走到那男娃娃面前,俯身盯着他看。
男娃娃仰头,突然伸手用力的抹了一把阿水的嘴,然后嫌弃的甩手,“脏死了,你怎么吃的满嘴都是油?”
男娃娃说话声音清晰,带着清亮的童音。
“我刚刚吃了面茶。”阿水奇怪歪头,依旧在上下打量男娃娃。
“哼,那种污秽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待本太子领你去大宋瞧瞧,好东西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吃不到的。”
“太子?”稚桃惊呼出声,指着男娃娃一脸惊惧的瞪眼,“你你你,你就是大宋的太子?”
“得见本太子,是你三生有幸,还不跪下……啊啊……”男娃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水一把扯住了脸。
“混蛋女人,快点放开本太子,当心本太子砍你的脑袋!”
“原来是小太子呀。”阿水笑眯眯的看着小太子,愈发使劲的扭住了他脸颊处的那块肉,痛的那小东西“哇哇”乱叫。
“唔,长的真像。”阿水揉捏着小太子的脸,脸上笑意更甚。
穿着宫装的朱连宁从一旁小道处绕出来,看到那正跟小太子闹成一团的阿水,语气轻蔑道:“阿水姑娘,这可是大宋的太子爷,莫怪我没提醒你。得罪了大宋的太子爷,就连陛下都不一定能护住你。”
听到朱连宁的声音,阿水松开自己掐着小太子的手,转身看向她。
朱连宁显然已到了有一会,身上沾着轻微的酒香,面颊处隐约可见一点泛红酒晕,被精致的桃花妆衬得多添了几分女子风韵。
“阿水姑娘可是来瞧那大宋公主的?真是可惜呀,那大宋公主美艳风流,果真是当得这天下第一流的称号……啊!”朱连宁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拢着裙裾往旁边一跳,因为太急,穿着绣花鞋的脚踩到碎石,跌了一个结结实实。
“哈哈哈。”小太子松开自己抓着朱连宁裙裾的手,然后看着朱连宁的狼狈模样仰头大笑。
周边围拢上一群人,对着朱连宁指指点点的显出一抹嘲讽神色。
朱连宁咬牙,撑着身子从地上起身,一旁的女婢赶忙上前搀扶。
“咦,你又惹祸了,会被皇叔打屁股的。”阿水指着站在一旁的小太子摇头。
原本还一脸嚣张的小太子瞬时就收敛了神色,他瞪着一双眼,转身看向阿水,“你才打屁股呢!我是太子,没人敢打我!”
小太子的话刚刚说完,只感觉后领子一紧,整个人就被拎到了半空中。
“又去掀裙子了?”穿着墨青色宽袍的男子一手拎着小太子,一手盘转着手里的一对花中花,细长双眸暗眯起,浑身散发出一股冷冽气势。
因为男子的出现,周围陷入一股怪异的沉寂感中。修长手掌翻转,露出的那对纹理清晰的花中花,磁化的花中花相触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吓得小太子浑身一个机灵。
小太子搭拢着小脑袋,瞬时收起了自己张牙舞爪的稚嫩气势,可怜兮兮的就像是只小猫崽一样的任由男人拎在手里。
阿水静站在那处,盯着陆朝宗瞧,双眸微红。
一旁穿着龙袍的夏骤拧眉,也不顾要掩盖自己腿疾的事,直接就大步上前挡住了阿水看向陆朝宗的视线。
“阿水。”夏骤哑着嗓子开口。
“嗯?”阿水一边应着夏骤的话,一边掂起脚尖往外面看,双眸湿漉漉的泛起一圈水渍。
夏骤看到阿水那副望穿秋水的模样,心口一阵堵得慌。
“皇上。”朱连宁急急走到夏骤身边,一瘸一拐的似乎是伤了腿。“臣女刚才走的太急,摔了腿,不关小太子的事。”
朱连宁这话不仅是说给夏骤听得,还是说给大宋皇帝听得。她想要夏骤知道,自己比这个跟小太子差点闹起来的阿水好太多,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即使他要娶那大宋公主。
想到这里,朱连宁下意识的往大宋皇帝身后看去,就看到了那姿貌媚艳的大宋公主。穿着宫装的大宋公主略施粉黛,即便素眉纤纤,却依旧姝色无双的惹人嫉妒。
“哇啊啊,母后,母后……”小太子蹬着腿朝苏阮求救。
苏阮伸手叩了叩小太子的脑袋,然后把人接过来放到地上。小太子躲到苏阮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头朝着面无表情的陆朝宗偷看了一眼。
小太子这一声“母后”唤出来,不仅是朱连宁一脸惊诧,围在周边的宫娥贵女都显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因为她们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女子,竟然就是大宋的国母!真是一点都不端庄,简直就是祸国的褒姒妲己……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届强国,大宋的皇帝是现今大地的天子主宰,无人敢犯。
“奶娘,奶娘!”阿水急急朝着苏阮招手,闷头直接就撞进了苏阮怀里。
“哎呦……”小太子被阿水一冲撞,“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被刑修炜从地上搀扶起来。
“奶娘,奶娘,哇啊啊……”阿水扯着嗓子,哭的声嘶力竭。
抚着怀里的阿水,苏阮也禁不住的红了眼眶。这一晃许多年,她的阿水都长成这副大姑娘模样了,还马上就要嫁人了。
想到这里,苏阮就忍不住的更搂紧了怀里的阿水几分。她的阿水啊,怎么就已经要嫁人了呢?
朱连宁神色怪异的看着面前这副荒诞场景,心中隐隐渗出一丝不安感。
夏骤转身,慢吞吞的走到陆朝宗面前。他的年岁比陆朝宗小了许多,即使已登基数年,但论魄力却依旧不及陆朝宗。
“宴未歇,酒正酣,大宋皇帝赏脸与朕回去再饮几杯吧。”
“不必了。”陆朝宗看了一眼那哭的双眸通红的苏阮,眉目轻皱,正欲上手将阿水拉开,却是被夏骤给挡住了动作。
陆朝宗挑眉,饶有兴致的盯着夏骤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自己的手。
夏骤拢袖,把阿水从苏阮的怀里拉出来道:“别哭了,让人看笑话。”
“呜呜……嗝……嗝……”阿水哭的停不下来,甚至还打起了嗝。
“真是,取什么名不好,取个‘水’字。”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他得多心疼。夏骤暗暗嘟囔了一句,立刻就被阿阮给瞪了一眼。
注意到苏阮的目光,夏骤扭头,牵住阿水的手道:“你的信,朕看了。”
夏骤说的是阿水准备要寄到大宋的那封信。信里头的字虽然依旧丑的熟悉,但夏骤却看得心情激荡。
原来这小东西不是不懂自个儿的心意,只是在等自己。也怪自己磨磨蹭蹭的没勇气将话说出口,若是早说出口了,他们哪里还用得着费这许多时日。
但其实说到底,行事果断的夏骤会这么磨蹭,也只是因为太爱,他怕阿水只能把他当做一个过客,一个异国的陌生人,怕自己吓跑了阿水,那到时候他就真的只能自己孤独终老一生了。
攥紧阿水的手腕,夏骤定睛盯着面前抽噎的阿水,突然勾唇轻笑了笑。
他的阿水啊,他可不会再放开了。
“皇上……”朱连宁白着一张脸上前,暗暗攥紧了手里的绣帕。
阿水伏在夏骤的怀里,红肿着双眸去抓苏阮,苏阮拉过人,两个人搂在一处,又期期艾艾的掉了几滴眼泪珠子。
陆朝宗抬手,接过刑修炜递来的嫁妆单子道:“这些是宜尊公主的嫁妆。”
夏骤伸手接过,细看了一遍后道:“果然是大宋,如此慷慨。”
陆朝宗盘着手里的花中花,动作缓慢,显出一股从容不迫之态。其实他已多年未碰这对花中花了,若不是小太子实在闹得太混,陆朝宗也不至于要用这一对死物来解气。
“宜尊公主乃朕宠儿,视若珍宝,出嫁之物自然要细细斟酌。”陆朝宗这番话说的漫不经心,实在是让人瞧不出他对这宜尊公主的“视若珍宝”在何处。
朱连宁咬牙,转头看了一眼阿水和苏阮,再次开口道:“皇上,不知宜尊公主在何处,怎么未曾见到人?”
朱连宁见不得阿水好,她觉得就算这大宋皇后是阿水的奶娘又如何,等那大宋公主来了,她还是会被狠狠的压上一头。
她朱连宁做不得大夏皇后,她阿水一个不明身份的贱婢,更别想!
陆朝宗偏头,看了一眼朱连宁,俊美的面容上显出一抹明显的嘲讽神色。“这位莫非也是大夏的公主?”
“臣女之父乃夏朝三朝阁老。”朱连宁躬身与陆朝宗行礼,说话时隐显出一抹高傲神色。
“呵。”陆朝宗低笑一声,“区区一届阁老之女,也敢随意插话?大夏的规矩真是让人堪忧。”
陆朝宗的话虽说的轻描淡写,但对于朱连宁来说却是极大的打击。
陆朝宗乃大宋的皇帝,他说出的话会被句句放大,如今他斥责朱连宁,毁的其实是朱连宁的名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大宋的皇帝说规矩不足,就相当于脑袋上顶着一把镰刀,走到哪处都会有人指指点点。
“请皇上恕罪。”朱连宁惊恐请罪,歪着身子跪倒在地。朱连宁不可一世,被当众落下脸面,心里头又恨又惧。
陆朝宗冷嗤一声,并未搭理她,只朝着阿水的方向招了招手道:“宜尊,过来。”
听到陆朝宗唤“宜尊”二字,朱连宁连忙抬头去看,却见那红着一双眼的阿水抽抽噎噎的走到陆朝宗面前,声音软糯道:“皇叔。”
周边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这些贵女怎么都不会想到,一个来历不明的贱婢,竟然会是堂堂大宋的公主!
尚等着看好戏的朱连宁瞪圆了一双眼,死死的盯住阿水,大口喘着气,似乎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
“国师占卜,三日后天时地利人和,最宜婚嫁。”陆朝宗盘着手里的花中花,顺便瞪了一眼那缩在苏阮身后的小太子。
小太子松开抓着苏阮裙裾的手,委屈的往平梅那里靠,被刑修炜笑眯眯的拉出来牵在了手里。
夏骤朝着陆朝宗拱手,转头看向阿水,眸色温柔的似乎要浸出水来。
阿水抹着眼泪珠子,声音嗡嗡道:“我,我不想……”
“不可能!这一定不可能!”突然,朱连宁挣扎着从地上起身,她拐着腿走向阿水,呲目欲裂。“她怎么可能会是宜尊公主!肯定是弄错了!”
陆朝宗敛眉,面上显出一抹隐怒。
朱连宁继续叫骂,“你们是哪里来的骗子,竟然敢装成大宋皇帝!”明明来的是大宋使臣,什么皇帝,定然是胆大包天的骗子!
“来人,拖下去,让朱阁老好好管教管教。”夏骤压着声音道。
“皇上,皇上您别被这些人给骗了!这一定是这贱人弄出来哄骗您的!”朱连宁披头散发的大叫,使劲的伸手打开周边围拢过来的宫娥。
夏骤不耐,唤宫娥上前。
朱连宁被宫娥按住手脚,跌趴在地,身上的珠玉翠环摔了一地,哪里还有刚才半分高贵。
“皇上,皇上,您一定要信我啊,皇上……”朱连宁伸手使劲的抓住夏骤的龙袍一角。
阿水站在一旁,突然蹲下身子看向朱连宁。
刚刚哭红了一双眼的阿水伸手扯住夏骤的另一片衣角,然后缓慢的往后拉。
朱连宁眼睁睁的看着手里的衣角被阿水一点一点的扯走,神色崩溃。
“夏骤,是我的。”阿水弯唇浅笑,一双眼干净澄澈,犹如潺潺清泉,就像世上最干净的璞玉。
朱连宁呼吸一滞,被宫娥拖拽着往下拉。“贱人,你这个贱人,皇上!您千万别被这个恶毒的女人给骗了啊……唔唔……”宫娥捂住朱连宁的嘴,拽着人走远。
一瞬时,那原本高高在上的人,一下就狼狈跌落泥潭,被人看尽笑话。
周围静站着的贵女们皆敛声屏气的不敢动弹。她们原本以为这阿水姑娘是个好欺负的傻愣头,却不想竟是藏得最深的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朱连宁给打发了。
“夏骤。”阿水仰头,甜滋滋的声音似乎透着香甜的奶酥味,但众人都知,这奶酥怕是块有毒的奶酥。
夏骤伸手,轻抚了抚阿水的小脑袋,帮她擦了擦泛红的眼尾。
即便这是块有毒的奶酥,他也心甘如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