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从宋陵城到云州, 苏阮一直把小皇帝带在身边。
陆朝宗靠坐在马车内, 一双眼漫不经心的朝着小皇帝的方向瞥过去。小皇帝缩在苏阮怀里, 两排小牙上下震动, 嘴里的奶酥啃得“咔咔”作响。
苏阮的心思都在小皇帝的身上, 所以自然没有瞧见陆朝宗那状似怨念的眼神。
自上次客栈之后, 因为这小皇帝日日夜夜的夹在他们二人中间, 他与苏阮已许久未亲近。
撩袍伸直长腿,陆朝宗单手托着下颚靠在一旁,手里端着一碗凉茶轻抿。
苏阮用手里的绣帕给小皇帝擦嘴, 一双眼不着痕迹的往陆朝宗的方向瞥了过去。苏阮是有私心的,她盼着能让小皇帝和陆朝宗更为亲近一些。
“阿水,给你爹添茶。”苏阮俯身, 凑在小皇帝的耳朵边上小小声的道。
小皇帝不笨, 这几日来能从苏阮的动作言语间觉出许多事。她小心翼翼的提起茶壶,笨手笨脚的给陆朝宗添了一碗茶。但是那茶倒的太满, 马车正在山路上有些颠, 茶水溅出来落到陆朝宗的宽袍上, 留下一片深渍。
“哎呀, 这马车怎么这么颠。”苏阮赶紧伸手接过小皇帝手里的茶壶, 然后用绣帕帮陆朝宗擦了擦湿了水的宽袍。
绣帕上还沾着刚才给小皇帝擦脸时残余的奶酥,脏兮兮的把陆朝宗的宽袍搞得更加难看。
苏阮心虚的看了陆朝宗一眼, 只见那人半阖着一双眼,神色有些不明。
“那个, 还是换过一套新的吧。”苏阮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陆朝宗俯身, 抬手掐住苏阮的下颚。
苏阮被迫仰头,一双眼略显惊惶的看向面前的陆朝宗。马车帘子微晃,外头阳光正好,那细碎的流光落到陆朝宗墨黑色的眸中,更显出一抹氤氲暗色。
陆朝宗的眼睛里面就像是有把钩子,跟他对视的时候那把钩子能掐住你的魂魄,捏碎你的心脏。
抬手帮苏阮擦去她唇角的奶渍,陆朝宗转头看向那躲在苏阮身后的小皇帝,细薄唇瓣轻勾,语气散漫而轻柔,“乖,出来吧。”我保证不打死你。
小皇帝拽着苏阮的水袖,更往里面缩了缩。
“爷,云州到了。”马车外传来刑修炜清晰的声音。
苏阮瞬时回神,赶紧一把抱住了小皇帝朝着陆朝宗讨好的笑道:“阿水还小,你这个做爹的要好好疼惜。”
“我自有疼惜的人。”陆朝宗的目光落在苏阮的身上,眼尾上挑。
苏阮红着一张脸扭头,感觉浑身都热了起来。
云州本是江南富庶之地,但因为那周王卓疾逃奔之时为掠夺物资而烧杀抢掠,惹得云州内外苦不堪言。再加上上月的洪暴,雷电烨烨,不宁不令,冲毁田地,满目疮痍,更是使得云州百姓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朝廷拨下赈灾粮款,云州却依旧毫无改善,粮款日日拨,云州百姓继续游遣逃窜至宋陵城门口,大呼昏官作孽。
陆朝宗派遣钦差大臣彻查此事,却都一一无功而返。为稳民心,陆朝宗亲自微服出巡云州城。
云州城内乞丐遍布,衣衫褴褛之人居多,但却也有小民摆些摊子贩卖一些小物件,客栈关闭,只余一家寥寥无人。
“去去去……”官兵正在驱赶着大街上的乞丐,气势凶恶。那些乞丐疯狂逃窜,粗实的棍棒打在他们的身上,棒棒到肉。
刑修炜赶着马车进到云州城,被拦在城门口。
“哪里来的?”守城的官兵上下打量刑修炜,伸手就要去掀马车帘子。
“哎,这位官爷,里头坐着我们的爷和夫人,女眷在内,怎么能随意掀帘呢。”刑修炜抬手拦住那官兵的动作,语气柔和的解释道。
那官兵斜横了刑修炜一眼,“这是在云州的地界,咱们云州老爷才是爷,你们家的爷算个什么东西?滚开!”说完,那官兵就要去掀帘。
“是是是。”刑修炜点头应道:“我们的爷不算是个东西。”一边说着话,刑修炜一边将手里的银子递给那官兵。
官兵伸手接过,却还是要去掀帘子。
马车帘子被掀开,率先露出来的是小皇帝那张白胖胖的脸,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看着年岁尚小,小嘴上白兮兮的抹着一圈奶渍,脑袋上戳起两个小髻,各自缀着两朵粉白小花。
“什么事?”陆朝宗抬手拨开小皇帝的脸,探身出去。
那官兵被陆朝宗的气势压制,结结巴巴的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位官爷,咱们就是路过的商旅,住几日就走了。”刑修炜又给那官兵塞了银两,官兵收了,然后赶紧摆手道:“也不是我偏要查,是上头吩咐下来的。这事弄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说完,那官兵摆手道:“去吧去吧。”
“多谢官爷。”刑修炜应声,驾着马车去了。
苏阮坐在马车内,小心翼翼的伸手挑开马车帘子,就见那官兵正在低头咬着银子,身后不远处走来一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抬手一挥就把城门口给堵了个结结实实,然后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一些身着普通百姓衣裳的人,忙忙碌碌的开始在云州城内打转。
客栈店铺被打开,这些人随意的进出,坐在里面说话吃茶。一瞬时,整个云州城一下就热闹了起来,比起之前的萧条,简直犹如云泥之别。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苏阮压着声音凑到陆朝宗身旁道。
陆朝宗敛眉,语气低哑,“上头派了那么多次钦差下来,这云州自然有所戒心。”
所以这番景象其实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苏阮蹙眉,想起刚才那些被赶出城的灾民,眸色微黯道:“那我们这样岂不是又查不出什么了?”
“总归是会露出马脚的。”陆朝宗低笑,脸上显出一抹深意。
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客栈前门口罗雀,店小二正在打盹,掌柜的瞧见马车,赶紧迎了出来。
“哟,客官是头一次来咱们这地吧?不知道是要打尖呢,还是要住店呀?”
“住店,要五间房。”刑修炜把银子递给那掌柜的,叮嘱道:“我们爷和夫人喜静,房间一定要朝南,干净。”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咱们店里头呀,除了几个做事的伙计,根本就没几个客人,安静的很呢。”掌柜的引着马车向院内去,陆朝宗扶着苏阮从马车内走下,小皇帝探头探脑的跟在最后面。
掌柜的和店小二站在一旁,看到从马车内走出来的陆朝宗和苏阮,双眼圆睁的感叹道:“这位爷和夫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呀,怎的会来咱们这云州地界的呢?”
云州先前也是富饶之地,但自从上次的洪暴之后官员贪赃枉法,愈发腐败,自此便一蹶不振。
“实不相瞒,是咱们夫人途中有了身孕,所以才无奈歇停云州借住几日,养养身子。”刑修炜上前说着话,又给那掌柜的递了银钱,“掌柜的可是云州人士?不知能否给咱们夫人寻个好大夫来?”
“哎呦,您这可算是找对人了。小人自小就在这云州住了,咱们这客栈也是百年传下来的基业,即便如今云州这般,我也舍不得走,能开一日是一日。”说到这里,这掌柜的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顿住了话。
但是在瞧见小皇帝那张白胖胖的小脸时还是忍不住的继续开了口道:“客官呀,不瞒你们说,云州现下不大好,乱的很呢,你们住几日就去吧,千万不要多留。”
这个掌柜的也是有些善心的,瞧见小皇帝年幼,又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那么几个看着就体弱的仆从,生恐出事,特意提醒。
刑修炜作疑惑状,“我们先前进来瞧着可是不错的。”
掌柜的摆手,压着声音道:“那都是虚的。现在的官兵呀,不管杀人抢劫,专管那些讨饭的灾民……”
“掌柜的!”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震天响的吼声,那掌柜的面色一瞬煞白,赶紧朝着刑修炜使劲摆手道:“别说话。”然后又吩咐店小二赶紧带着陆朝宗等一行人进客栈房间。
来人是云州知府的人,穿着官服体彪身肥的负手站在客栈门口。
掌柜的战战兢兢的迎上去道:“哎呦,原来是官爷来了。”
“告诉你们,现下云州城戒严,凡是从外头来的人都要上报知府衙门,知道了吗?”
“是是是。”掌柜的使劲点头。
“有人来报说你们客栈今日住了一伙人,是哪里的人?”那官爷从手中那处一卷画轴,指着上面的男子道:“可是长这样?”
画轴展开,露出一张男人的脸,眉清目秀的面相清瘦柔和,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煞气。
那掌柜的使劲辨认,然后摇头道:“今日来住的只是一介商旅,身旁的夫人还带着身孕,不会是官爷您要寻的人的。”
那官爷不信,带着人就要去搜,却是突然被从城门口过来的士兵给拦住了路。
士兵气喘吁吁的拱手道:“大人,钦差大人来了,就在城门口。”
“来了?这么快?”那官员一收卷轴,赶紧急匆匆的去了。
掌柜的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然后赶紧吩咐店小二去请大夫,又让自己的媳妇去客栈房间内瞧瞧,看那些新来的客人有什么需要添补的东西。
房内,平梅正在收拾衣物,苏阮坐在绣墩上给小皇帝擦拭小脸,陆朝宗站在木施旁换衣服。
绮窗半开,能明显的看到街口处的情景,另一面绮窗处是城门口的情况。
城门口热闹的很,几乎所有的云州官员都到了,齐齐站在那处等候钦差大人莅临。
“吱呀”一声,客栈的门被打开,一个穿着松青色细薄袄裙的妇人进来,小心翼翼的把手里的漆盘放到圆桌上,然后盯着苏阮开口道:“这是些压吐的糕点和果子,夫人不嫌弃就用些。”
现在天色已暖,这妇人却依旧穿着袄裙,虽薄,却是有些格格不入。
苏阮的视线落到那妇人高鼓鼓的肚子上,面露诧异道:“你……”
“我与夫人一般,也是有了,再过两月便要生了。”那妇人说话时面色柔和,看向自己肚子时的眼神格外温柔。
掌柜的拎着茶壶进来,放到吊起的炭盆上,然后走到苏阮身旁道:“这是我夫人。”
“哇,娘,她的肚子好大。”小皇帝使劲的盯着那掌柜夫人的肚子看,一脸兴致昂扬。这么大的肚子,肯定藏了很多好吃的。
掌柜夫人低头看了小皇帝一眼,脸上慈爱更甚。“夫人的孩子长得可真好看,不知几岁了?”
苏阮垂眸看了小皇帝一眼,然后笑道:“四岁了。”小皇帝人长得矮,说是四岁却也不过分。
“四岁了呀,养的真好。”掌柜夫人笑眯眯的看着小皇帝说完话,然后又看了一眼房内的其余人,突然便压低了声音道:“夫人呀,不是我要多嘴,现下云州城太乱,你们住几日便走吧,这街上也就别去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让店小二跑跑就好了。”
这掌柜夫人不愧是掌柜夫人,说的话与掌柜的刚才说的如出一辙。
“好。”苏阮点头应了。
苏阮明白,这家客栈的掌柜和夫人都是好人,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们也怕惹上事端。若不是瞧着小皇帝的面和苏阮肚子里面莫须有的孩子,他们怕也不敢多管。
掌柜的伸手拉过自家媳妇的手,朝着陆朝宗笑道:“小二已然给夫人去请大夫了,那大夫是咱云州城有名的圣手。”
陆朝宗颔首,语气沙哑道:“多谢。”
掌柜夫人盯着陆朝宗瞧,突然掩嘴笑道:“郎才女貌的,怪不得生出来的娃娃这般好看。”说完,那掌柜夫人扭头看向掌柜,“你看看你长的那副磕碜样,娃娃生出来都得嫌弃你。”
掌柜的年岁论起来其实只比陆朝宗要大上两岁,但无奈人比人气死人。人家一身粗木麻衣的都俊美如铸,走出去掷果盈车都不为过。自个儿却是穿上龙袍都像条泥鳅。
掌柜的低头,被自家媳妇数落的有些难堪,赶紧拉着人去了。
苏阮单手撑着下颚往陆朝宗的方向瞧了一眼,陆朝宗拢袖走到绮窗边,目光暗沉的盯上了云州城的城门口。
苏阮提着裙裾起身走到他的身旁,踮脚往外瞧了瞧。“这是什么钦差大人?你还派了别人过来吗?”
那钦差大人坐着马车,派头十足的连个脸都没露,径直就在一众云州官员的护送下往城内去了。
陆朝宗伸手,牵住苏阮的手道:“走,咱们去外头逛逛,给你添些吃食。”
“可是刚才那掌柜的和他夫人让咱们不要出去乱走。”
“不出去走走,怎能知晓这云州城里头的秘密呢?”陆朝宗微仰下颚,叹息似的说出这句话,眸色更深。
苏阮点头,指了指小皇帝道:“要带着阿水吗?”
小皇帝抱着一双手站在苏阮身旁,小心翼翼的看向陆朝宗。她想出去玩呢。
似乎是看出了小皇帝眼中的渴望,陆朝宗微颔首道:“带着吧。”苏阮却不放心,她扯着陆朝宗的大袖道:“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不会。”钦差大人莅临,这云州城此刻安全的很呢。
三人出去的时候,正值晚膳十分,整条大街上看着热闹,却是真没什么能进去瞧瞧的地方。
“我发现,这钱庄倒是挺多。”苏阮一手牵着小皇帝,一手拉着陆朝宗的手,抬眸往钱庄的方向瞧了一眼。
顺着苏阮的目光看去,陆朝宗轻点头,“一个破烂云州城,光钱庄就有五家,也是稀奇。”
说完,陆朝宗突然脚步一顿,停在一家赌馆前头。
“赌馆?”苏阮蹙眉,声音压得更低,“钱庄子就算了,这赌馆的生意怎么也这么好?”
陆朝宗没吭声,只勾着苏阮的指尖道:“走,进去瞧瞧。”
赌馆门口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看到陆朝宗和苏阮,相互使了一个眼色。
“哎,这位客官可是新来的?”赌馆内有人出来招呼,是个干瘦的男人,长了双吊三角的眼睛,看着有些怪异。
“新来的就不能赌钱了?你们这赌馆开门不就是做生意的吗?”陆朝宗一瞬变脸,显出一副纨绔地痞模样。他转头看了一眼苏阮,突然厉声呵斥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快点给老子滚!”
苏阮苦着一张脸,死死的拽住陆朝宗的大袖道:“相公,咱们已经没有多少银钱了,你就别再赌了。”
干瘦男人一眼看到苏阮,突然眼前一亮。
这没钱可以,有人就行啊,这么个漂亮的美娘子,能换多少银钱呀。没有再怀疑,干瘦男人立刻就带着三人进了赌馆。
“哎呦,客官里面请,里面请。”干瘦男子殷勤的带着陆朝宗往赌馆里面去,苏阮泪眼朦胧的看着陆朝宗进到赌馆,怎么管都管不住,只能跟着一道进去了。
小皇帝抱着苏阮的胳膊,小脑袋一探一探的似乎对这赌馆十分好奇。
其实苏阮也是挺好奇的,她这还是头一次来赌馆呢。
赌馆里面乌烟瘴气的人声鼎沸,苏阮紧紧跟在陆朝宗身后,被那干瘦男人领着走到正中间的一张桌子前面。
“客官,这是咱们最简单的赌法,赌大小。”干瘦男人拉高声音,朝着陆朝宗介绍道。
拿着骰子的中年男人站在赌桌前头看了一眼陆朝宗,上下打量。
陆朝宗低头盯着面前的赌桌,双眸发亮,一副赌徒模样。
干瘦男人不着痕迹的指了指苏阮,那中年男人点头应下,哑声开口道:“客官赌大赌小?”
陆朝宗急不可耐的从宽袖内抛出一大包的银两砸在赌桌上。苏阮立刻惊呼道:“相公,这是咱们全部的银两了,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