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个房间。
还在这个世界。
昏暗的光线投出一个单薄的身影, 脖颈纤细, 长发披卷。
她坐在椅子上, 前方浮空翻转着一个精致的礼盒,通体雪白,包扎在外的红色光带自行脱落, 瓦解。
盖子打开。
“恭喜您以第一名的成绩在死亡游戏中成功生还,获得一张随机卡片, 一次不限范围的提问机会, 以及初级引领者身份。”
面前的卡片有三张, 第一张是随机卡片,岳谅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
第二张是初级引领者的身份卡,目前作用不明, 被她直接扔到一边。
那第三张就是所谓的提问机会了。
卡片化为光点, 直接散入空气。
“编号0000为您服务,请提问。”
电子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岳谅的食指抬起, 轻轻敲了一下桌面。
“你觉得, 人类凭什么能够理解非自我的喜怒哀乐?”
室内一片死寂,脑海中同样如此。
岳谅极有耐心地等着。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过后, 脑海中的声音才响起来。
“非关要问题,请玩家不要浪费机会, 重新提问。”
简直荒谬至极。
岳谅轻笑:“不限范围的提问, 我愿意浪费。”
“请玩家不要浪费机会, 重新提问。”
“你回答不上来。”
“请玩家不要浪费机会, 重新提问。”
0000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一句话,语速越来越快。
岳谅将长发拢到脑后,终于改口,“那么请问,新世界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
“新世界作为人类潜能开发的最优平台,于……”
岳谅接道:“于2020年2月29日正式获批上线,开启首测。既然避重就轻,何必提供机会,令人不齿。”
又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背后是兵荒马乱。
“新世界的根本目的是开发人类潜能,而人类的一切活动扎根于大脑,所以新世界,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话音刚落,岳谅隐约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断开,就知道这个不限范围的提问机会,已经算用掉了。
她站起来,把门打开。
海风扑面而来,浓重的腥气填满整个胸腔,天际线发红,海水黏稠。
岳谅走出房门,一步一步朝山顶的房间走去。
走不了几步,0001的编号就清晰地映入眼帘了。
原来她和小胖子的房间,原本有这么近。
房门是开着的,压抑的哭声隐隐约约。
岳谅站在门口,对上一张泪迹斑驳的脸。
“他真的死了,回不来了。”黄爱丽喃喃,“这个房间……也像是死了。”
岳谅环顾房间内的一切,普普通通过得去的摆设,普普通通过得去的整齐,普普通通过得去的干净。
属于陈达达的气息早在她们进门以前,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两个女人一内一外,无言许久,黄爱丽擦了擦眼泪,看向面无表情的岳谅。
“连小胖子也死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岳谅的视线落到她身上,缓缓开口。
“不要再放松警惕了。”
这一个瞬间黄爱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岳谅:“你……说什么?”
“不要放松警惕。”
黄爱丽抬起手,又放下,最后用食指指着自己,噙着眼中的泪花笑出来:“你这是在怪我?你是在怪我害死了他,是吗?”
“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说啊?!”
她在步步逼近,岳谅笔直地站在门口,半分未退。
“你问我有没有想说的,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下一秒黄爱丽的双手抓上她的肩膀,剧烈摇晃,“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小胖子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吗?!你知道的啊!那你为什么这么冷静?你对我说任何话有什么意义?!”
“唯独和你说才有意义。”
岳谅的视线撞进她猩红的眼里,像一块冒着寒气的冰,又像一块火红的烙铁,令她猛地松了手。
“啊——”黄爱丽抱住脑袋,崩溃大叫。
“你就是在怪我,你怪我没有保护好他,你怪我掉以轻心,你怪我害死了他!”
“我没有。”
“你有!你就是在怪我!”黄爱丽松开抱着脑袋的手,又一个箭步窜上来,食指指住岳谅的鼻尖,神情狠戾,“你有什么资格怪我?是你惹来了陈新彪,是你跟他人结仇,是你害死了陈达达!”
“不是我,是你——”
“全部……都是你!”
她像一只痛失幼子的母狮,张牙舞爪,咆哮不止。
岳谅在她痛恨的眼神中点头。
“你说的对,全部都是我的错。”
她不该把未来的可能寄托在别人身上,不该依赖沈当归的存在,不该把陈达达交到别人手上,不该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是她错了。
大错特错。
黄爱丽受不了了,她无力地垂下手,瘫坐在地,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承认?
明明是我的错啊,是我把你的叮嘱抛在脑后,是我没有提防丧失戒心,是我抢了小胖子活命的机会……
“刚才和你说的话,发自我的内心。”岳谅看起来对她苦痛的模样无动于衷,神情自持,“陈达达已经死了,我说任何话都不会有用,可你还活着。不要再放松警惕,无论对谁。”
黄爱丽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着岳谅平静如一的模样,歇斯底里:“你给我滚,滚啊——”
她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岳谅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阳光发白,方正的监牢将其分割的万分工整。
“岳谅。”
岳谅抬头,黄艾里勉强地笑了一下,“美丽在上面吗?”
“在。”
黄艾里轻轻点头,“你也别太自责了。”
岳谅径自往下走,和他错肩而过。
黄艾里望了一眼她的背影,继续朝近在咫尺的山顶走去。
极短的一段路,岳谅才回到房门口,居然就看到有人朝着自己指指点点。
“嗳,就是她,死亡游戏排行榜第一,真人不可貌相啊。”
“听胡姐说他们玩的这个死亡游戏,要想爬到最前面都是要杀人的,她第一那不是杀了很多人?”
“好可怕,果然最毒妇人心。”
岳谅冷眼扫过这些明明没有参与游戏,却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切的新人,转身回到房间里。
房门关上,隔绝所有形形色色的目光。
可惜安静没能持续太久,没过一会儿,房门被人敲响,符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岳谅,我有事要跟你说。”
门外不止符春一人,还有一个短发的惨白女人,哆嗦着身体,一看到岳谅就噗通跪了下去。
岳谅看向符春,后者慢慢低下头。
“对不起,岳谅,我没有保护好那个孩子。”
岳谅摇头:“你没有义务保护他,这与你无关。”
“可是……”符春看向哆嗦到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女人,“你自己来说!”
女人伏在地上,声音干涩紧张:“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对不起,对不起……”
符春开口说“对不起”三个字岳谅尚且能理解,这个人对她道歉,又是为什么呢?
“你对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女人说话的声音带上抽泣,“在他保护我的时候,我扔下他,逃跑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
“冲上去的是陈达达自己,选择保护你的也是他自己,你的道歉莫名其妙,彻底弄错了对象。”
女人却听不进去她的话,只是一昧地道歉,“对不起,是我错了……求求你原谅我……”
求求你?
岳谅明白过来。
她再次看向符春,后者看到她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忽然没了底。
“原来你让她来跟我道歉,是害怕我报复她。”
符春苦笑了一下,“你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对吗?”
岳谅没有说话。
符春笑得更苦,果然知道。
“这件事她难辞其咎,要不是她胆小逃跑,还把武器扔下,那孩子不会死。”
“所以你认为,我会在陈达达付出生命救了她之后,转头就把她杀了。”
符春哑然,刚要开口就见岳谅退后一步,手放在门把上,好像随时都准备着关门。
她慌忙道:“对于那孩子的死,我们也很难过痛心,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也很难过痛心,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岳谅重复了一遍,忽然翘了翘嘴角,“你真的能理解吗?”
“如果你真的能够理解,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对我说这些话呢?”
房门关上,符春带着害怕虚软的女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房门以内,岳谅坐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上,有别人的命。
她记得割破喉管动脉时的感觉,很重,很吃力,血液的喷射力强劲,温热。
刀子在□□里的时候,会结合血肉,调动一切带来阻力。
每下一刀,都必须用尽全力。
那些记忆纷至沓来。
笃笃。
笃笃笃。
房门第二次被敲响。
这次大概是袁警官。
岳谅在慢条斯理的敲门声中走过去,把门打开。
一声响指在耳边炸开,她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对上沈当归的脸。
后者对她住在风光如此优越的地方颇具微词,“岳小姐真是好福气。”
岳谅毫不犹豫转身关门,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挤了进去,门夹了一堆空气后与门框严丝合缝。
拉满窗帘,不太明亮的房间内,两人对峙。
“不欢迎你。”
沈当归第一次来,十分自在,自己找了个位置想坐下,一拉椅子,手停顿了一下,看向岳谅,“这个位置是……”
“陈达达一般都坐在这里。”
沈当归露出了然的神色,点点头,坐下来。
岳谅依旧站在门口:“你要说什么?”
沈当归微笑:“是你要说什么。”
“我没有要说的。”
“哦?”沈当归挑眉,“没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没有。”
“复活卡……也不需要?”
空气安静,沈当归笑眯眯盯着岳谅,后者终于挪动脚步,走了过来。她走到桌边,右手按在桌面上。
“当然,老规矩,你需要付出一定代价。”
按在桌面上的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岳谅开口,一字一顿。
“不需要。”
“我也很喜欢那个孩子,可以给你打折。”
“不需要。”
“嗯?”
“就算这次活了,他还是会死的。”
沈当归笑看她,微微侧过耳朵表示自己正洗耳恭听。
桌上的五指绷紧,语气顿挫清晰,“死一次已经足够痛苦,不需要再第二次了。”
沈当归耸肩:“这只是你的想法,也许小胖子想活着再来一回呢?”
“现在能做选择的是我。”
难以言喻的沉默在昏暗的房间内缓缓打开,不久之后,又在沈当归忽然的笑声中快速收拢,消失无踪。
岳谅松开扣着桌面的手,垂在身侧。
沈当归的笑容肆意张扬,此情此景表现的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那么,我们来谈一下合作的事情吧。”
岳谅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来,不意外变成这样的展开。
他若是真的只是为了送复活卡而来,才要怀疑其居心何在。
“作为合作的诚意,对于您展开的教学活动将不再收取任何费用,并且保证绝不在您背后捅刀,岳小姐觉得怎么样?”
沈当归的人品摆在这里,岳谅并不怀疑他的话。
只是既然合作而非雇佣关系,有些话也必须说在前面。
“我有什么可以被利用的地方吗?”
沈当归笑了,食指轻点自己的太阳穴:“我需要你的思维方式以及行动力。”
“你需要?”
“您总是容易忽略这样一个事实,同样的决定,我去做和您去做极有可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沈当归对自己的运气丝毫不抱期待,“所以在不得不合作的情况下,我只相信您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跟上我。”
沈当归无论何时都是目的明确的人,这一次也是一样,游戏只会越来越难,他无论何时都想赢,并不代表他喜欢这样的游戏。
所以他要用最快的速度通关,重新掌控自由。
“那势必意味着我需要承担的风险也在成倍增加。”
“对。”沈当归点头,“不过岳小姐本来就是激进派,再豁出去一点对您来说有难度吗?”
岳谅合拢十指,声音落地。
“没有。”
半雇佣关系正式转为合作关系,两人不再花时间谈条件打机锋,而是做到了最大限度的坦白与分享。
“关于那个提问机会……”岳谅跳过了一些细节,把自己的提问过程还原了一遍,“这就是它给我的答案,从中我有两个猜测。”
“第一,0000是有情绪的,它是不是数据化的程序,它……不,或者说它们,背后就是测试我们的人。”
沈当归打了个响指,“有情绪就会有机会,我也简单的试探了一下,他们的思维并没有出类拔萃,非常普通地符合人类心理。”
岳谅对他的话表示认同,接下去道:“第二,既然他说新世界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那我的解读是,我们现在也正存在在脑海里。”
听她说完,沈当归抬眼,恍然。
“岳小姐的问题果然能带来惊喜,那现在倾听一下我的问题与答案,再请您归纳出一些新的收获。”
岳谅看着他。
“我的问题很简单——新世界怎么得出玩家个体的潜能开发程度。”
“它的回答只有两个字,观察。”
“好了,听题结束,请回答。”
岳谅低下头,交叉的手指打开,再收紧。
且不说0000这充满回避的答案,这个看似白白浪费了机会的问题背后,也隐藏了庞大的信息。
我们在我们的脑海里。
而他们在观察着自己。
“他们……挟持的是我们的大脑。”
“嗯哼。”
“他们在直接刺激我们的大脑。”
沈当归抬起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姿势,示意她说到这里就可以,“如果猜测正确,那至少这里仍然是有迹可循的世界。当然,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猜测只是猜测,站不住脚。所以我们需要不断的胜利,只有走上去,才有看清楚的机会。”
岳谅点头。
是的,路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了,即使还望不见尽头。
“虽然很想和岳小姐继续深聊下去,不过……”沈当归语气一变,身体前倾凑到岳谅面前,四目相对,两人的鼻尖近到只差一公分,“岳小姐的样子看起来太过平常,反而可怕。”
“月满则亏。”沈当归的手抬起,在她背上捏了一下,“你现在僵硬的像一块石头。”
比平常还要集中,还要冷静,也还要毫无生气。
“我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但我知道你这样不行。”
岳谅冷眼相对。
她没有反应的反应在沈当归意料之中,并不气恼她的不领情,起身离开座位,手扶着椅背把它转了一圈。
“作为真心合作的第二次诚意……”
椅子腿重新落地,他拍了拍椅子。
“你的那位小朋友,可能比你认识到的,要更成熟一点哦。”
室内重新恢复死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岳谅的视线才落到对面早已空了的位置上。
原本陈达达就总是坐在这里,屁股并不老实,椅子腿碾来碾去,下巴不是搁在手掌上就是搁在桌面上,没有太好的坐相。
有他在就没有清静的时候,即使没说话,也总是让人无法忽视地存在着。
他原本不会死的。
岳谅站起来走过去,手指在椅子上轻轻拂过。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起来,仿佛要从肋骨间冲出,用血淋淋的样子告诉所有人。
他原本不该死的!
岳谅的呼吸声越发急促,淡漠平静的眼睛逐渐布满血丝,终于她举起椅子,用力地朝墙上砸去!
成熟?只是愚蠢而已!
跑啊,为什么不跑啊!
跑了就活下来了啊!
为什么总要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
一叠方正的物体被巨大的力道弹出来,离开了原本黏附着的椅子底。包裹着它们的纸包在空中散开,掉了一地。
卡片。
岳谅动作停滞,仿佛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她的咽喉,窒息到眼前发黑。
什么时候……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那张用来包裹卡片的纸牢牢钻在手里了。
纸上有字,她抖着手找到第一行,从头开始。
陈达达字迹端正,横折撇捺尽显认真。
而语气,依然是众人熟悉的那个小胖子。
岳谅眼前模糊,仿佛事隔经年。
——岳谅姐姐,死亡游戏就要开始了,我仔细地想了很久,觉得我不太可能活下来了。你看到这里可千万不要生气,我会这么说当然不是我自暴自弃啦,只是两个人里就要死掉一个,我活下来的希望真的很小很小,我也有自知之明的嘛。
——然后呢,万一我真的死了,这些卡片全都是留给你的哦,我不太会用卡片,所以偷偷攒了好多嘻嘻嘻。
——强调一遍,全部都是留给你的,没有美丽姐姐的份!当然不是因为我偏心你,或者不喜欢美丽姐姐了,只是你更需要这些卡片啦!美丽姐姐已经变成很厉害的人了,可是你落后了好多好多,所以我想把这些留给你,先用它们让当归哥哥再保护你一段时间,这样趁着这段时间也变厉害!
中间涂了两行,任凭岳谅再怎么样睁大眼睛去辨认,也很难看清楚原来的字迹。
只知道他在挣扎。
——唉,好快哦,一页纸都要写完了。
又涂了一行。
笔画的力道变了,深深的痕迹拓在纸面上。
——我要许一个愿望!如果我死掉,我不要白白死掉,我死得有价值一点!
短短一行字,中间涂改无数,气势衰竭。
岳谅的视线终于来到最后一行。
——岳谅姐姐,你一定要活下来。
“你”这个字前面划掉了四个字,同样被涂了很多遍,食指指尖抚过纸张背面,一遍又一遍地摩挲。
被划掉的四个字呼之欲出。
——我很害怕。
岳谅闭上眼睛。
水汽打湿紧闭的睫毛。
她坐在地上,世界里全是陈达达为其他人打气一派大力勇敢的模样。
人啊。
果然是不能相互明白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