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东北方向的这个毬场长五十丈, 宽十五丈,东西两头双毬门,有围场和观台, 是一个标准的击鞠场。场上竞赛的两方, 被称为两朋, 取其友好竞赛之意。比赛不限时间,双方于马上互相防守进攻,回旋奔击, 将球击入对方球门,以最后的得筹数计算输赢。哪一方先行得到三筹,亦即先攻入三球, 则为胜方。
皇帝自然不会出现在观台上,但除了皇帝之外,今天竞赛双方的其余人几乎悉数到场观战。太子李承煜和东罗王子还并肩同坐于中间位置最佳的一处观台之上, 等待竞赛开始的时候,二人不时谈笑几句,气氛看着很是融洽。
然而这只是表面。这一场竞赛, 场上场下双方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清楚。
没有所谓的“朋”, 有的, 只是“你输”、“我赢”!
端王妃和秦王妃领队与东狄公主宝赤进行这一场击鞠赛的消息因为昨夜东狄公主弄出来的声势动静,当时就在营圈里传开成了众人谈论的话题, 到了今日, 连禁军、羽林卫和普通的士兵也都无人不知, 那些进不去的人聚集在毬场之外, 攀爬树木抢占高点, 期待亲眼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李玄度还没进入毬场, 隔了段路, 远远就听见那个方向传来一阵如雷的呐喊之声。
他对这种氛围并不陌生。
少年时他曾挥汗纵马于这种声浪鼎沸的毬场,迷恋其中,天黑甚至也忘记回宫。
但这一刻,如此的氛围却令他陡然变得紧张。
他实在想象不出,他才一夜未归,她哪里来的胆子和本事,怎就敢上马挥杆击鞠了。须知这是一项对马术、技能和体格要求都很高的戏技。就算妇人击鞠忽略体格,光是马术和技能,她能应付的了?
且既然竞赛,又涉及两国,对抗必定激烈,万一不慎掉下来马来,似昨日的端王,身边还有他救场。
她呢?
李玄度的心缩得越发紧,气恼,更是担心。
虽然不喜这个王妃,但他也从没想过要她的命。毕竟也非大奸大恶,只是个心眼走歪了的小女郎而已。
身体的疲乏和不适早就不翼而飞,他催促着胯|下的坐骑,加快速度到了近前。
进入毬场的入口已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他下马疾奔上去,一把推开挡在前头的人,挤了进去。
一入毬场,耳边的声浪便变得更加喧嚣,声浪之中,夹杂着马匹奔走的蹄声和月杆击打皮球发出的砰砰之声,还有妇人此起彼伏的呼喝叱声。
李玄度奔到观台之后,停在一个角落里,视线越过前方的人,在毬场正交错奔驰着的马匹和人影中寻找着她,几乎是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倒并不是她的打扮有多出挑。
她今天穿着专为击鞠而制的窄袖紫衣,头扎襥帽,将秀发全部包裹起来,脚上蹬了一双乌皮六缝靴,打扮与场上的其余人并无区别。
令他在众里一眼将她辨出来的,是她的身姿。
她竟能稳稳地坐于韩荣昌送给她的那匹红马背上,手执月杆,驱马疾驰,穿插过几个围堵她的红衣东狄毬婢,拦截住了对面飞来的球,在球杆上停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俯身击打。
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传向了她身前的另个紫衣毬婢。
这一下的传球,动作精准而优美,虽然接下来那球又被对方拦截,未能形成有威胁的攻击,但也已经赢得了周围观战士兵的一片喝彩之声。
李玄度望着飞扬尘土中那一骑疾驰的紫色身影,目光一时定住了,连叶霄走到近前也未觉察,直到他低声唤了句殿下,这才回神。
他迅速看了眼两边得筹,发现红衣一方已得两筹,而她的紫衣一方却只一筹,立刻盘问赛况。
叶霄受他指派这几日一直暗暗跟着王妃,方才也在场中,清楚整个经过,便禀告了一番。
比赛刚开始不久,王妃这边的一名毬婢利用对方的疏忽,打进了第一粒球,随后那个东狄公主也入了一球,双方得筹暂时相平。
没想到很快,起先那名入了球的毬婢在和东狄毬婢迎面夹马夺球之时,吃了一记阴招,被对方用身体强壮的优势给撞下了马,受了伤,被迫只能下场,换了一名球技稍逊的替婢。
失了一员主力,王妃的紫衣这边便陷入被动。
虽有端王妃坐镇后场,一番苦斗,还是又失一球,得筹便比对方少了一支。
也就是说,只要对方再入一球,就能获得这场竞赛的胜利了。
李玄度看了眼观台周围的人。
因为领先了一筹,毬场外的东罗和东狄人无不神情轻松,王子更是和太子李承煜谈笑风声。
看得出来,李承煜在极力遮掩情绪,但始终做不到像对方如此轻松。
他显得略微紧张,敷衍几句,视线一直紧紧地跟着场上的一道紫色身影。
李玄度知他在望何人。这时他的耳畔传来一道娇叱之声,他循声转回视线,场上的情况又已经发生了改变。
菩珠又拦截下那只在空中被打得飞来飞去的红漆球,再次传球给了一个同伴,随即纵马向前,回头朝端王妃打了个昨夜约定的暗号。
端王妃心领神会,接过毬婢传来的球,挥杆喂给了前方的菩珠。
出乎意料,这球不是投向她的身侧,而是高高飞起,越过众人的头顶,打向了她的上方。
这令近旁追上来企图拦截反杀的宝赤公主等人措手不及。
她们还没反应过来,那球已经飞到了她的头顶,只见她腰肢突然软倒,整个人往后仰卧在了马背上,挥杆,以一个少见的高难度的仰击动作,直接便将球送入了对方的球门。
紫衣再夺一筹!
二平。
顿时,全场欢声雷动。那些有幸得以入内观赛的禁军、羽林军和士兵们个个兴高采烈,发出的喝彩之声,几乎要把地皮掀翻!
端王妃兴奋,但却还是不敢放松,令手下继续全力以赴,争夺最后一枚,也是最关键的那一筹。
宝赤公主神色阴沉,盯了菩珠一眼,也大声呼喝毬婢们作战,用番语道:“盯住她!若她持球,必要时用我教你们的法子把她打下去!绝不能让她阻拦我们得筹!”
“荣耀属于昆仑神!”
她最后大声吼道。
红衣毬婢们顷刻间仿佛被注入了魔药,皆双目发红,咬牙拼争。
紫衣这边更不敢懈怠,双方你来我往,马匹交错,娇叱之声,不绝于耳,那只小球被打得在空中滴溜溜乱转,飞来飞去,双方争夺激烈,一时胶着。
全场这时反而静了下来,再无人发出半点声音,全都握紧拳头,紧紧地盯着场上那些奔驰挥杆的身影。
菩珠知自己成了对方着重要对付的人,这时若一味拿球,反而不妙,便向端王妃发出警示。
端王妃也看出了她的困境,立刻以暗语命其余毬婢轮流持球,以减轻她的压力。
球不在她这里,红衣女们也就不再盯她,只剩一个还留下防备,其余人全都追球。
菩珠侧应了片刻,觑准机会,接住了端王妃拦截住的球,左右侧击,带着球推向前,晃开了对方几人的拦截,径直朝着球门奔去。
紫衣毬婢们见状,焦急万分,在宝赤公主的叱骂声中狂追而上,对面也奔来了两名在后场防备的毬婢,前后夹击,其中一人冲到近前,挥杆扫了过来。
菩珠前世没少玩这个,熟知毬场之上的各种黑手。看出这毬婢是想打自己坐骑的眼睛。
这一招可谓毒辣至极。
马匹若被伤了眼睛,往往发狂,一旦发狂,便难驾驭,极有可能会将马背上的人给甩下去。
她和小红马已经磨合了好几天,心有灵犀。
她俯身,顺着地面的一个空档,将球继续推向前方,于此同时,猛地提起马缰,纵马轻巧地避开了对方的攻击。
趁着双马交错,观众视线被挡的那一刹那,她回杆,以杆头狠狠地顶了一下对方,正中她肋下。
那紫衣女吃了一记,面露痛楚之色,俯身弯腰,手中的球杆没把牢,掉落在地。
菩珠已经丢下了她,追着前头在地上滚的小球,看准方位,正要挥杆最后一射,射向对方球门,侧旁纵马奔来一道强壮的身影,一下挡住了她。
宝赤公主追了上来,二人狭路相逢!
她毫无收势之意,猛地直冲而上。
菩珠瞬间便明白了。
她这是要故技重施,借壮硕的身体优势来冲击自己,就像先前做过的那样。
论体格,菩珠自知无论如何也是抵不住她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灵机一动,用番言冲着已经冲到自己面前的宝赤公主说道:“昆仑神必将不喜你的所为!”
东狄女子一愣,停了一停。
菩珠继而灿然一笑,又道:“胜利终将属于我李氏皇朝!”
公主这才明白过来,咬牙切齿,正要再继续,将她撞击下马,却是迟了。
菩珠已利用她愣住的这个短暂空档,冲出阻挡区,月杆追上了那只红球。
她俯下|身,双足紧紧地勾住马镫,半边身子外挂在了马的一侧,重重挥杆。
一击之下,小球从地上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红色影子,朝着前方的门角直奔而去。
这一刻,全场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全都随着那只在空中的小球移动。
“拦住!快拦住!”
身后传来东狄公主那声嘶力竭的吼叫之声,近旁的几个红衣毬婢奋力追赶,但又如何追赶的上在空中极速飞行的这只小球?
待到红衣女们终于追到近前,小球已经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飞入门角,撞在了结在门后的一张网里。
紫衣再得一筹。
满三筹,胜。
全场在静默了一息之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喝彩之声。
赢了,虽然打得艰难,但有惊无险,终于还是赢了这场比赛!
菩珠这一刻也是激动万分。
前世她曾陪着李承煜打过了无数场的毬赛,却从没有过一次会像这样,因为胜利而感到如此的骄傲和兴奋。
她的衣裳早被汗水湿透了,身体里更是热血涌流,在如雷的欢呼声中,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第一时间便奔向了端王妃庆贺。不料下马之时,头上的襥帽被马鞍勾了一下,帽歪落在地,一头青丝如瀑,散落到了腰间。
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
世上若有倾城人,想来应当不过如此吧。
两方众人,反应亦是不一。
东狄公主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那只飞入门内的小球,仿佛还是不相信是如此的结果。
东罗王子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了起来,剩下那些起先张狂的东罗和东狄人,此刻亦全都沉默了下去。
东罗王子借故匆匆告退。太子李承煜大笑,笑声愉悦无比,但很快,他停止了笑,目光紧紧地追随着还在场中的那道身影,双眸一眨不眨。
姚含贞望着场中那正和端王妃喜气洋洋庆贺的紫衣身影,又盯着李承煜的目光所在,眼底渐渐起了一缕怨色。
在场的韩赤蛟和怀卫则是狂喜,两人不住地顿脚,大声吼叫,就差喊破了喉咙。
胡贵妃和李丽华亦是笑容满面。
胡贵妃是终于可以向皇帝交待了。
李丽华则是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人怨怪。
万一输了,惹皇帝不快,自己虽说是皇姊,但终究也是不好解释。
现在赢了就好。
她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萧氏。
萧氏的面上挂着僵硬的勉强的笑意,很快起了身,带着婢妇们匆匆离去。
李丽华唇边的笑意更加浓了,目光望向了南司将军沈旸。
他立在观台侧的一排维持秩序的士兵身侧,面无表情,忽然仿佛感觉到了来自李丽华的注目,看了过来。
李丽华朝他投去一道意味深长的含笑目光,却见他视若未见,转身便去了,未免有些扫兴。
当初她之所以看中这个男子,固然是喜他年轻英俊,能力杰出,仕途显赫,也是因为日益不满韩荣昌对自己的态度,失望,想要对丈夫施加报复。除此之外,和萧氏与自己处处作对、抢占风头也是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萧氏今日如此吃瘪,李丽华的心里顿时又痛快了起来。
耳边充满了欢呼之声,李玄度站在观台角落的人群之后,望着她。
他看见胡贵妃和长公主起了身,笑吟吟地去接她。她被人簇拥着离开,一行人似要从他所在的这个方向行经路过了。
他忽然惊觉,自己还一脸血污,满身狼狈。
近旁几名士兵从庆贺胜利的狂热中回过神,终于发现了他,几人的脸上都露出迟疑的表情,仿佛有点不敢相认。
李玄度转身默默离开,就好似他先前来时那样。
皇帝对这场比赛的结果也很是满意。派人赏了东罗王妃一些帛缎,以示抚慰。这边,不但命胡贵妃设宴为端王妃、秦王妃等人庆贺功劳,亦赐宴随扈的文武百官。
李玄度回了自己居住的帷帐。
他并未宣扬自己昨夜独斗棕熊的经历。事实上,连韩赤蛟和于阗王子几人,也只以为他是遇熊受伤,侥幸死里逃生而已。
他自己处理了臂伤,沐浴更衣过后,若无其事地随众接了赐宴,傍晚回来,感到倦极,倒下,闭目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过去的梦境,几乎全都和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有关。
但这一次,梦中情境,却完全不一样了。
他竟梦见了王府角落里的放鹰台。
月光清冷如水,照着一片断壁颓台。他独自穿过被离离荒草淹没的小径,绕过一道残垣,漫行至了通往放鹰台的玉阶。阶顶交缠一双亲|密鸳影,他远远地眺望,见那二人衣衫皆是不整,男子将女子压|卧在冰冷坚硬的阶上,那女子一双玉臂紧紧搂住男子肩背,始终不放,媚眼如丝,又轻启檀口,贝齿轻|啮男子喉结,迷人之态,不可方物。
她胆大如斯,不止如此,纤纤素手竟也探向了他,爱|抚阳|刚……
他再也绷不住了,当场于梦中便泄了出来,人亦犹如升飞而起,至极乐之巅。也就在这巅峰一刻,李玄度猛地惊醒。
他猝然睁眸,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帷帐中的床上,方才一切不过只是南柯一梦。
胸腔下的心脏仍在跳得飞快,密集犹如一只正被猛击催战的鼙鼓。额头和后背热汗不绝,而方才于梦中终于得了纾|解的衣袍之下,似有湿冷秽物沾衣。
梦中的极乐之感很快便消失了,他感到沮丧而空虚,恰好这时,贴身服侍他的骆保手执灯火入帐,一眼看见,一愣,停了下来。
李玄度依然那样仰卧,只是闭上了眼睛,眉宇略带一缕淡淡的倦色,片刻之后,低沉发声:“什么时辰了?”
“戌时一刻。外头天已黑了。”骆保轻声道,见他不作声了,目光掠了眼他带了些脏污的衣袍,试探道:“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李玄度低低地唔了一声。
骆保立刻放下照明,送水入内,待更衣毕,见李玄度又卧了下去,面向里一动不动,想起方才那事,心知肚明,想到秦王半个多月前便出来,和王妃多日未曾同房了,忍不住贴心地建议:“殿下,是否要奴婢去把王妃请来……”
他说完,屏息等待,却听秦王咬牙,闷声道:“滚。”
骆保“哎”了一声,不敢再开腔,麻溜地滚了出去。
帷帐里只剩他一人了。
李玄度闭目,闷闷地回味着方才梦中的种种,又回忆白日她在毬场上神采飞扬的模样。当脑海里浮现出她仰于马背挥杆击球的一幕之时,又走了神。
没想到那女子纤细得能令他一手掌握的腰身之下,竟也蕴藏了如此柔韧的力道。
想着想着,人仿佛渐渐又燥热了。
她今日大出风头,那边此刻想必还极是热闹。
李玄度心中愈感空虚和孤单,又觉帷中闷热难当,正想起身出去透口气,忽听帐外隐隐传入骆保和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
李玄度心微微一跳,但很快,微微蹙了蹙眉。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陌生女子而已。
骆保很快入内,脸上带着笑,将手中的一只食盒放在了案上,禀道:“殿下,方才端王妃派人送来吃食,叫代为转话,多谢殿下昨日救了端王。”
李玄度卷衣坐起,懒洋洋地歪在靠上,起先没说话,出神了片刻,忽问:“你有问端王腿伤如何了?”
骆保一怔,摇头懊悔道:“奴婢疏忽了,忘了问。”
李玄度道:“替我更衣,我去探望下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