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来得那么快, 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
他原本好好的,就是她所认知的男人的样子。他把她压在了身|下,做着那些男人在这种时刻该做的事……
然而突然之间, 意外便如此发生了。
他不要她了,还命令她滚?
菩珠没有滚,她也没法滚。
她的手脚软绵绵的, 浑身没有力气, 甚至爬不起来, 只能那样仰面歪躺在石阶上, 保持着他放开她前的样子, 怔怔地望着那道已然侧身背对她的男子身影。
四周寂静, 没有半点声音, 忽一阵夜风吹来,耳畔响起树冠随风掠动的轻微沙沙之声,她也感到肩膀和胸口阵阵发冷,这才惊觉自己竟还衣衫不整。
她匆匆拉回方才落下肩膀的衣襟, 掩住胸, 也回过了味,自己方才反应失当,惹了祸。
看着他的背影, 她整个人一凛, 慌忙爬起来朝他伸出手, 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你听我说,我……”
李玄度忽地站了起来, 那截衣袖随了他的起身从她指间被扯走了。
菩珠坐在阶上, 眼睁睁看着他踏着台阶径直下去, 穿过被荒草湮没的阶庭, 身影拐过残垣,消失不见了。
残垣之后,随风飘来骆保说话的声音,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应该是在询问是否回去之类的话,很快,伴着远去的脚步声,菩珠的耳边再次归于寂静。
他就这么走了,丢下她走了。
浮云再次遮了月光,四周复又阴森森一片。她被留在了鹰台那道用汉白玉砌的台阶上,感到了这秋夜的凉,却不想回,也走不动路。
她慢慢地屈膝,双臂抱住自己的腿,将身子蜷成一团,发起了呆。
她现在知道了,终于知道了,李玄度没有骗她,他说的全是真的。
错的是她。
因为前世的经历,她先入为主太深,固执地认定他野心勃勃,早就存了篡位之心,这导致这辈子她所有的思想和行动,都是在这个认知的前提下实施的。
现在换个角度去想,如果他无意皇位,那么当年的梁太子案之所以被卷入,应当是有一段外人所不知道的隐情。
同样,明年春的那场刺杀,会不会也根本不像她前世所知的那样由他主导,而是这件事中的另外一位当事人自己制出的一个针对他的巨大阴谋?
她对于刺杀事件的所有认知,来源于前世朝廷的对外发布。现在想来,有无另外一种可能,当姜氏去世之后,皇帝没了掣肘,决定趁机立刻除掉羽翼尚未丰满的李玄度,以绝后患。
孝昌皇帝极其看重名声,既要除掉自己的皇四弟,就必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秦王在姜氏的送葬路上迫不及待地安排人刺杀皇帝,实在是一记妙手。既为大不忠,又是大不孝。作为皇帝,他除掉一个不忠不孝的谋逆之徒,天下又有何人能说皇帝一句不是?
相同的一件事,换个位置去看,便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面目。
菩珠被这个念头惊得冷汗都沁了出来,夜风阵阵地吹,罗襦紧紧贴在后背上,她感到身子愈发地冷,头脑却也变得愈发冷静了。
自己之前真的错了,从根子上就错得厉害,也难怪会在李玄度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挫败。
幸运的是,她这么早就发觉了这一点。虽然情况很糟糕,但还有时间和机会留给她去纠正,并且于她而言,最幸运的是前世到了最后,李玄度终究还是回来了,拿到了那个他声称的“无意”的皇位,成了最后的赢家。
她闭上了眼眸,埋脸于膝,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很显然,首先接下来,她必须改变自己和他相处的方式,不要自作聪明地再去和他去谈什么合作,而是等待,等待他被逼得不得不去考虑造反的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明年春的姜氏之薨。
只有姜氏去了,皇帝才会无所顾忌地对他下手。
现在菩珠更愿意相信,李玄度那不羁的骨子里,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忠臣孝子。他本人也可以修道修得看淡生死,但他不可能不管他的母系阙国。
只有姜氏没了,皇帝逼迫,他退无可退之时,才会去正视反抗的可能。
所以从明天开始,她需要做的,是慢慢和他处好关系,耐心地等,等到明年春的那个关键节点,当皇帝如前世那般策划阴谋之时,一定会用自己这个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到时候李玄度没了退路,她再助他将计就计,若能将皇帝一举反杀,真正干死皇帝,所谓殊途同归,一切便又回到了她最初期待的样子!
婢女们一直等在放鹰台的残垣之外。
秦王自顾离去,王妃却还久久不见出来,几人不放心,相互低声商议,终于一起绕过残垣寻了过来,看见她独自抱膝坐在台阶顶上,身影小小一团如同入定,迟疑了下,怯怯出声唤她:“王妃,不早该回了……”
菩珠慢慢地抬头,睁开眼眸,站起了身,踩着脚下的汉白玉阶一级一级踏步而下,站定后,命侍女找回那只方才她不小心跌没在荒草里的灯笼,重新点亮后,一起照路,回到了琼苑的寝堂。
如她所料,李玄度没回,还在静室。
他今夜应会在静室中过夜了。
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菩珠不打算再立刻去扰他。
他必然不想立刻再见自己,她同样也需要再仔细地想一想。
这一夜她独自卧在绛帐之中,静静地等到了天亮,起身后,命王府掌事李进去将丁太医再次请来,亲自带着人过去。
丁太医快步走到李玄度的面前,躬身道:“殿下,王妃道殿下的伤手昨夜不慎裂口,王妃不放心,命我再来为殿下诊伤,可否请殿下入内,容我再察看一番?”
李玄度看了一眼菩珠,转身入内。
丁太医立刻跟着进去,菩珠也入了静室,站在一旁,看着丁太医为他处置昨夜渗血的伤手。
他掌心那道缝了线的伤口肿胀,渗着血丝,触目惊心。她汗毛倒竖,不忍多看。
太医处理完,再三地叮嘱他要小心,不可再碰触到伤口。菩珠命人送太医,自己回来,见李玄度一只手在墙边的书箱里翻着经籍。
菩珠对骆保道:“你出去,退远!”
宫监急忙应是,退了出去。
静室里只剩下菩珠和李玄度,她关门,凝视着他的背影道:“殿下,昨夜回来之后,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从前是我太过功利,以己度人,完全地误会了你。现如今我相信了。既嫁了你,往后我会好好地做我的王妃,至于日后如何,端看天命,我绝不再强求。”
李玄度的手微微一顿,没有转身,也没有应她,随即继续翻着经籍。
菩珠的声音放得更轻,又道:“今早那个黄姆问我,殿下昨夜为何居留静室不回寝堂。我寻了个理由打发了她。毕竟有人监视,你我又是新婚,殿下若一直独居静室,怕是有些不妥。希望殿下能受些委屈,再不想见我,也要回房歇息,免得黄姆那里无端生事。”
李玄度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便是我要说的话了,听不听在于殿下,我不敢勉强,也不敢再打扰殿下,我先回了。”
她朝那道身影躬了躬身,转身出了静室。
因今日方新婚次日,照惯例不会有人上门前来拜访,秦|王府里静悄悄的。菩珠将王府后院走了个遍,途经那扇通往鹰台的门,发现门已深锁。
日光之下,昨夜门里发生的事想起来犹如梦境,一个令人极不愉快的梦境。
这一个白天无事,但菩珠倒是收到了两则消息。
一则是蓬莱宫那里传来的,说姜氏过两日要去安国寺上香许愿,叫她准备一下,无事同去。
另则来自沈旸之妻萧氏。
萧氏命下人给她送来一则邀帖,道本月十五是她生日,恰逢金菊吐蕊,她将在自家的澄园办生日花宴,名为庆生,实则赏花同乐。因对秦王王妃慕名已久,心中极想亲近,故冒昧具贴邀约,到时王妃莲驾若能莅临,则澄园蓬荜生辉不胜荣幸云云。
萧氏出身高贵,萧家前朝便是名门贵族,本朝立国之后,因从龙之功,同样备受荣恩。太宗朝时,还曾出过后妃,只是运道不济,无所出,又早死。到了这一代,因家族无出众子弟,渐渐不复往昔风光,但这也只是相对上官家、陈家等那几个显赫人家而言,在京都普通的权贵之中,提起萧家,仍是数一数二门第,无人胆敢轻视。
前世菩珠和这个嫁作沈旸妻的萧氏并无私交,只在宫中见过几面而已,印象中颇为美貌,打扮亦是出挑,因了丈夫之故,还被封为滕国夫人,在京都一众的高门命妇之中,论风头,除长公主李丽华外,再无人能和她一较高下。
当然,她之所以受瞩目,也是因为她和李丽华是对头冤家。据说她十分憎恨李丽华,为此投靠上官皇后,和上官皇后、陈祖德妻甘氏这一拨人相互往来。
菩珠看着这张散发着幽幽香气的帖子,眉头微皱。
任何和那个沈旸有关的人,她的第一直觉就是不想沾边。况且,以上官皇后对自己的不喜,这个萧氏原本不该和自己往来。
她揣度着萧氏给自己发帖的意图,一时想不明白。
菩珠决定先放放。反正距离生日花宴还有几天。
这种应酬也非必要,到时她若决定不去,完全可以用陪伴太皇太后去了寺庙,归来戒斋祈福为由而加以回绝。
她的心思,现在不在这个萧氏身上。
白天过去,晚上亥时,李玄度终于回了房。
菩珠还没上床,在等着他,见他回了,彻底地松了口气,微笑上前,作势替他更衣。
晚上她沐浴,发现胸前的几点红痕还是没有消退,全是昨夜在放鹰台时留下的痕迹。
此刻他却不欲自己靠近了。她朝他伸手,他略略避了下。
菩珠也不勉强,叫骆保入内,服侍更衣。
这一夜二人同床。
菩珠昨夜几乎没睡,今天想好了往后的对策,再不似昨夜那般沮丧,李玄度也如她所盼的那样回了房。
她没了心事,加上困倦,躺在李玄度的身侧,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也无人叫她起床,她睡得昏天暗地,一觉醒来,发现天已是大亮,床上早不见了李玄度,而她梦中翻身,竟从床的里侧滚了出来,占了些他睡觉的地方。
这个坏习惯是在河西养成的。冬天太冷,她和阿姆同床而眠,常常睡着睡着感到发冷,为了取暖,不知不觉就会滚到阿姆怀里抱着她睡。
菩珠疑心自己睡相又惹他厌恶了,更担心昨夜会不会在梦里把他当成阿姆,习惯性地伸手搂住,心中懊恼。但这种事也不好问,只能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往后睡觉一定要警醒,及早改正这个坏毛病。
世上除了阿姆一人,再不会有人能让她在睡梦中发冷的时候抱着取暖了。
她趴在枕上发呆,心里一阵难过,忽听叩门之声,婢女在外,问她起床之事。
郭家现在如同她的母家。今天她要和李玄度一道去趟郭家,算是回门之礼。
她打起精神下了地,洗漱梳妆完毕,胡乱吃了点东西,得知李玄度已在等着自己了,披系上婢女递来的一件红帔子,匆匆走了出去。
李玄度衣冠整齐,立在庭院的一道台阶之上,似正眺望着远处的晨曦,见她出来了,面容平静,也没说什么,迈步朝外走去。
菩珠跟了上去,二人默默在身后一干老姆和婢女的跟从下出了王府大门,依旧是她乘车,他骑马,到了郭家,郭朗亲自迎接,将李玄度迎入书房,菩珠则与严氏在内室叙话。
严氏笑容可亲,和菩珠叙了几句家常,问她嫁到王府过得可还习惯,秦王待她如何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菩珠一一作答,随后说道:“我自归京,有幸得到太傅与夫人的庇护,连出嫁也从夫人这里出去,我别无至亲,在我心里,太傅与夫人便是我的尊长亲人,唯一依靠,请夫人受我一拜。”
她情真意切,说完便就下拜。
严氏暗中点头,忙扶她起来,握着她手,一阵唏嘘过后,命屋中伺立着的人全部退出远离,随即微笑道:“你将我视为亲长,我也将你视作亲孙女。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菩珠立刻道:“请夫人有话直言,我知道夫人是一心为了我好。”
严氏道:“难得你有如此见地,我便直说了。你若是个聪明的,便当知道,秦王如今表面风光,得太皇太后的宠,陛下亦重情分,但架不住到处都是嫉贤妒能的小人。世事无常,我实是替你的将来感到担忧。”
她的话只说一半,且极是隐晦,菩珠猜到她意有所指,但想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便顺着她的话做出忧心之状:“夫人所言极是,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将来?”
她一把紧紧攥住严氏的手:“不瞒夫人,我心中也极是不安,只是皇命难违,我如今已做了秦王王妃,由不得自己,往后该当如何,求夫人指点迷津,助我!”
严氏试探完毕,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也莫过于顾虑,未必就会不好,说不定秦王吉人天相,日后一切顺顺遂遂呢?这也是太傅与我的所愿。你如同我的亲孙女,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岂会撒手不管你的福祸?”
菩珠感激几乎垂泪,低头哽咽:“多谢夫人关爱,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严氏轻咳一声:“无妨,所以我这里,想你往后也帮我暗中留意……”
她附耳到菩珠耳边,轻声道:“秦王往后若有异动,你发觉了,须及早告知于我,我们知道了,才能想办法帮你,免得你受池鱼之灾。”
她说完,意味深长地握了握菩珠的手。
菩珠顿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郭朗严氏夫妇害怕日后万一李玄度作乱连累他们,存了哄自己做他们的眼线的念头,好叫他们能提早有所防备。
至于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郭家是支持李玄度这个半婿造反,还是借告密以脱罪立功,恐怕就难说了。
果然符合郭朗一贯的做派。
菩珠暗暗冷笑,面上却作出感激之色,点头道:“我记住了,我一定听夫人的话,若有消息,定会立刻通报夫人。”
严氏含笑点头,只以为菩家这个孙女无依无靠,往后必死心塌地随了自己,也暗自吁了口气。
菩珠趁机提了个要求:“我如今身边的人都不能用,夫人府中那个姓王的阿姆,先前曾派来服侍过我,和我也有些熟了,夫人可否叫我带她走,往后我若有消息,也方便传信。”
严氏也正想到了这个问题。之前郭家送给菩珠作陪嫁的几个婢妇,不是年纪太小就是笨头笨脑,于是一口答应。
菩珠笑着道谢。二人经过方才一番推心置腹密谈,关系比之从前愈发亲近。她和严氏又亲亲热热地闲谈了片刻,忽然想到那个莫名给自己发来邀帖的萧氏,知道严氏是个万事通,京都权贵人家里的隐秘,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想打听下萧氏的情况,便提了一句自己收到她生日花宴邀约的事。
“我从小在河西长大,怕去了不合群,要遭人讥笑。”她装作愁烦,抱怨了一句。
严氏皱了皱眉,再次附耳过来,低低地道了一句话,最后说:“这个萧氏,我看她不安好心,你往后当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