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西那座高大而雄伟的永乐门, 见证过李氏皇朝将军远征英雄凯旋的无上荣耀,也见证过公主出塞西风孤雁的秋雨潇潇。
今日, 六月初夏, 京都正当花木如茵之时,这座城门之前, 又来了一队有些不同寻常的人马。
领马在前的是位年轻男子,劲腰直背,寻常的一身青衣, 全身唯一能够暗显他身份的,便是腰上束的那条以犀玉为玦的腰带,非普通之人能用。
他的后头跟着十几名身材孔武的骑马昂藏汉子, 一行人到了城门之下, 停了下来。
最近天天有大队人马要入城。城门卫看了一眼,正要过来例行盘问检查, 忽然被身后的卫士令叫住。
这个卫士令吃了那日不认得姜毅的亏, 知皇城水深,最近必还有各种人物出没。虽说沈旸下令, 说什么谁都一视同仁, 但那就是放屁的话, 若真的遇到不能明里得罪的人物, 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这几日变得分外谨慎, 怕自己不认得人, 特意将个老卒调来跟在身边。方才这一行人刚靠近, 老卒便附耳告诉他那个年轻男子的身份,道是今上的四弟秦王殿下,哪里还敢阻拦,忙上前见礼,随后予以通行。
李玄度叫叶霄带人先入驿馆落脚,自己第一时间去了蓬莱宫。
阙妃早早去后,他几岁起便居于蓬莱宫,直到十四岁那年出宫另外开府。蓬莱宫里的宫卫,几乎全是老人,这些年就没怎么变过,他一张脸就是通行证,在宫门外一站,立刻被迎了进去。他得知太皇太后人在芳林苑的水阁里,直奔而入,通行无阻,快要到时,听见侧面远处水边的石亭里传来人语之声,一听便是怀卫的声音,正在嚷着通吃通吃,于是瞥了一眼。
果然是怀卫,正和一个像是他侄女宁福的少女在亭子里下棋,但石亭旁不远外的一簇花木之后,却还躲着一个男子,背影壮硕,鬼鬼祟祟偷看什么似的,顺着那人看的方向再瞥一眼,李玄度的脚步微微一顿。
水边坐了个青衣绯带发簪牡丹的少女,仿佛正在临水照影,顾影自怜。虽距离有点远,只惊鸿一瞥,这少女的穿着打扮也和从前截然不同,但李玄度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竟是菩家孙女。
她如何现身蓬莱宫,不难猜测。
李玄度人虽在外,但京都里的一些大事,已是了然于心。
就在他前段匆忙赶回西海郡的时间里,菩猷之翻案正名,他的孙女也被召入京。
既入了京,以她哄怀卫的手段,趁机到太皇太后面前露脸,再正常不过,不来反而奇怪了。
只是这偷窥的男子会是何人。
可以来蓬莱宫,应是皇室中人。
李玄度从十六岁后到现在,在父皇驾崩的那一年,从禁闭了他整整两年的无忧宫匆匆回来,未几去皇陵守陵。
三年后第二次回,没几天又远赴边郡。
差不多八年的时间,他只回过两次京都,皆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小辈长大,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体型壮硕……
李玄度忽然想了起来,有点像是他的外甥韩赤蛟。
这到底是在做甚?
李玄度心中忽然隐隐不悦,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忽见前方陈女官满脸喜色地从水阁里出来,便敛了心神,收回目光,快步走了过去。
“四殿下!”
老女官欣喜地唤了一声,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是阙人,聪敏有见识,多年前以女官身份随阙妃入宫,从小起照顾李玄度,李玄度对她也十分敬重。见她落泪,靠过去低声道:“阿姆,这些年你半分也未曾老!依然蓬莱宫中第一美,我皇祖母也胜不过你。”
老女官噗嗤一下轻笑出来,拭着泪,嗔道:“都多大了,怎还是小时候的样,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就知道讨人喜欢!快进去吧,太皇太后面上不说,心里怕不知道有多想你了。”
李玄度望了眼水阁的入口。
午后微风习习,一片挡光用的青幔飘拂着,青幔之后,细细一缕香烟飘了出来,袅袅散开,安静得像是他小时候午困醒来的那个世界。
他立刻大步登上那条木质的廊道,进到水阁里,走到坐在当中锦榻上的一个白发老妪面前,一把撩开袍角,双膝落地,人跪在了她的膝前。
李玄度仰着他那张从小就惹人爱怜的俊脸,笑嘻嘻地道:“皇祖母,玉麟儿回来了,让皇祖母记挂了我这么多年,死罪!”
姜氏低头,望着膝前这一张脸,半晌没有动,只是眼角慢慢地湿润了,忽然抬起手,扇了一下他的脑袋,低声叱道:“越大越不成样,张嘴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玄度仿佛吃痛,嘴里“嘶”了一声,摸了摸头,复笑道:“皇祖母老当益壮。打的这一巴掌,堪比我小时爬长生殿顶溜下瓦来吃的教训还要疼。”
他幼时顽皮,又得父皇宠爱,胆大包天,七八岁时爬上所居的长生殿殿顶,骑在正脊上看外头的风景,不理下面跪了一地求他下来的宫人,结果不小心从上头滑了下来,幸好一个名叫骆保的少年宫人奋勇冲上来接住了皇子,他是没事了,那个骆保倒是折了胳膊。过后明宗后怕,虽也责备幼子,但重罚却施在了那些“失职”宫人的身上,被姜氏知道了,亲自笞了他一顿,自此他才老实了些,不敢再去爬殿顶。
多年前的幼时往事,忽从他自己嘴里这样说出来,姜氏也是忍俊不禁,端详这个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孙儿的样子。见他眉沾风尘,比自己印象中的模样清瘦了不少,忍不住有些伤感,抬手爱怜地抚摸他方才被自己打过的头,眼角又红了。
李玄度这回没再卖乖,老老实实地跪着任姜氏抚自己的头,低声道:“孙儿一切都好,皇祖母放心。皇祖母这些年身体可好?”
姜氏点头,这时长公主上来,笑着劝道:“四弟也回了,我瞧着他比从前看着更精神了,皇祖母你的大寿圆满了!快莫伤心,应当高兴才是……”
她嘴里说着,自己倒拿手帕按了按眼角,也不知是欣喜还是伤感,作拭泪状。
姜氏很快从初见孙儿的情绪中平定了下来,放开了李玄度。李玄度这才从地上起来,朝长公主见礼,笑着叫了声皇阿姊。
长公主放下帕子,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高喊救命,听声音似乎是自己的儿子,一惊,奔到窗边看了出去。
对面那座石亭之畔的水边有人掉了下去,正在水中使劲扑腾,水花四溅,呼救声声。
长公主“呀”了一声,慌忙奔了出去,一边奔一边喊人。
等她奔到水边,亭子里跑出来的宫女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韩赤蛟拽上了岸。
他坐在地上,跟只落汤鸡似的。
长公主就只这一个儿子,平时溺爱,见状吓得不轻,扑了上去,问他人怎么样。
韩赤蛟还有点惊魂未定,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方才他躲在树枝后看菩家孙女的美态,看得入了神,连身后的动静也没觉察。当时菩珠已听到宫人喊着李玄度来了的话,有点紧张,想赶紧回到石亭里去,就起了身。
韩赤蛟见她要走了,忍不住现身凑了上去,不料身后还有个怀卫,一头冲了过来,质问他想干什么。
韩赤蛟当时满眼满心都是菩家淑女,没提防怀卫突然冲了过来,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想寻个借口解释一下,没想到一脚踩空,就跟菩珠之前一样,整个人掉进了水里,这才有了方才的这一场乱。
姜氏和李玄度也已赶到。
姜氏担心,急忙命人去唤太医。
“你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掉下水了?”长公主一边替儿子擦脸上的水,一边问。
“我就问了一句我大外甥,他想干什么,他就自己跳了下去!”
怀卫立刻跳了出来嚷道,满脸惑色。
韩赤蛟看着菩家小淑女,嘴巴张了张。
他要是辩解,说自己是被怀卫吓的,怀卫说不定就要说他勾引菩家小淑女。
万一母亲因此不喜小淑女,自己往后还怎么娶她?
念头在心里转得飞快,韩赤蛟干脆承认了,点头道:“天气太热了,我就想下水,忘了不会游水。”
长公主又生气又心疼。
周围十几个宫女围着看,还有一个自己之前没见过的穿着礼衣的美貌少女,看礼衣的花色品级是亭主,立刻便想到了最近京都命妇口中时常提及的菩家孙女,想必就是她了,更觉丢脸,扶着儿子站起来,先去换衣。
菩珠也是有点糊涂,刚才根本就没看见韩赤蛟是怎么掉下水的,当时就听怀卫喊了一声你想干什么,接着身后“噗通”一声,转头就见他人在水里了。
虽然这个理由有点不合常理,但他自己都认了,应该就是那样的情况?
李玄度也来了,就站在对面。
她没想到今天到蓬莱宫,竟会碰到刚回京的他。不想引他注意,趁着韩赤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不动声色地退到宫女们的身后,低头不动,等长公主扶起儿子走了,这才抬眼,却撞到了两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李玄度盯了眼藏在宫女后头的菩家孙女,搀着姜氏也回了。
菩珠心微微一跳,望着前头那道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着恼,还有点委屈。
之前说她勾引他侄儿李承煜,她痛快承认,确实那是事实。
但这个他的外甥,她是根本就没半点儿兴趣,恨不得没碰见过才好。
这个人前世害得怀卫出了意外,这辈子肯定也是个丧门星,遇见了就没好事。
李玄度却那么看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菩珠心中不快,更有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
她压下心中这令她感到不安的感觉,再留片刻,等太医赶来看过了韩赤蛟,说他无事,长公主带着儿子匆匆离去了,她便随怀卫回到姜氏面前,说不好再打扰,自己该出宫回去了。
李玄度就在姜氏一旁,方才正陪着在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姜氏正在笑,见她入内告辞,点头道:“也好,今日我这里有事,就不留你了,改日你再入宫来坐。”
菩珠垂眸没看李玄度,恭敬应是,下跪拜别,起身后,垂首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