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苒浑然不知自己早就被人发现了,她蹲在花丛后头,认认真真地听着裴云起说话。
裴云起看到她的模样,反倒想起来幼年的时候自己从山上捡来的那只野兔子,灰绒绒的皮毛,竖起来的耳朵,总是时时刻刻佷机警的模样,但是在他喂它的时候,它又总是呆呆傻傻的,只顾着吃东西。
同眼前的江苒,竟不知为什么,有点儿神似。
暗卫震惊地发现,自家主子竟然听自己说话听得嘴角微微上扬,他震惊地瞪大双眼。
暗卫的话一停,花丛里头的江苒就有些不安起来。
她的角度,只看见那侍从模样的人正对着自己,如今他神色古怪,难道是发现了自己?
她悄悄地攥紧了裙摆。
裴云起发觉了她的不安,轻轻地咳嗽了声,只对暗卫道:“你继续说罢。”
暗卫犹疑着回了神,继续道:“……属下已然派人前往城外庄子核对账目,不意那周司马十分警觉,下头的人被他看穿了行迹,他又单独递了折子上来,说自个儿不过是个做中间买卖的,希望能见我们上头的主子一面。”
裴云起“哦”了一声,有些意外,“周巡也算个聪明人,我等初来乍到,诚然缺这么根眼线,你们便同他好生接洽罢。”
暗卫又取出一物奉上,“……相府的回信已然到了,请主上过目。”
裴云起接了信件,展开信件阅读片刻,便叫暗卫将其单场焚烧,旋即又遣散了众人。
相府的回应并不在他意料之外,只是如今他假借江锦身份在定州办案,这件事,还不是揭开的时候,横竖她足够聪明,也当护得住自己。
他想着,便将视线移向了芍药花丛,无奈地摇摇头——蹲这么久,只怕腿麻了罢?
江苒听了一耳朵,心中大惊,还没理出个章法来,便见到那头裴云起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难道是被发现了?
她愈发有些紧张,手心生了细密的冷汗,她悄悄地在裙子上抹了一把。如今是必不能出去的,这人瞧着光风霁月,谁知道肚子里头的水有多黑,可要是被他发现了,自己该拿个什么说辞出来?
还没想好借口,只听“唰”得一声,头顶遮掩的花丛被拨开,她不期然便瞧进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里头。
他微微弯身,恰好将头顶烈日遮了八成,在她眼里便只剩下一个清瘦颀长的剪影,仿佛一道月光那样横亘下来,皎皎然的银白,反叫身边的艳艳如锦的芍药花丛都黯然失色。
纵是江苒自以为自己重来一遭,脸皮已是经过了修炼的,此事也不仅面上发热,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低着头,眼里有些微弱的笑意,瞧着傻了眼的江苒,低声说,“江四娘子放着定州城第一美人不做,怎么反倒来干听人墙角这样跌身份的事儿?”
江苒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如今只觉得十分局促,抬着的手尴尬地冲着他招了招,“……大公子安。”
裴云起莞尔,只伸手去拉她起来。
江苒迟疑了一瞬,便见他又看过来,“怎么,还没听够?”
“……”江苒于是把自己方才想出来的那一套说辞拿出来,努力地撇清自己,“这……怎么说呢,我要说我是一不小心走到这儿,一不小心听你说了两句话,大公子你信不信?”
裴云起注视着她紧张得四处转动的眼睛,没有说话。
然而他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我不信”。
“……算了。”江苒自暴自弃地伸出手,被他一把拉起来。
她蹲得太久,腿脚有些麻了,便站在原地活动了一番手脚,只是不期然抬起胳膊,露出纤瘦白皙的一小截胳膊来,上头有几个红色的印记,因着她肤白,倒是显得触目惊心。
裴云起注意到了,只是盯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的胳膊看总归有些失礼,不过一瞬便移开了视线,他念着自个儿受人所托要对她好生看顾,便闲聊般问她,“怎么弄的?”
她方才叫滚烫的茶水给泼了一身,身上倒还好,茶水落下来,再隔着衣物,无非是弄脏了衣裳,可衣袖轻薄,胳膊上便留了几道红色的印记。
她不喜欢在别人跟前示弱,便随口道:“不知道,许是叫蚊虫咬了,不打紧。”
她低着头,略理了理衣裙,有心要委婉地问一问他周司马的事情,可话一出口,就变得十分直白,“你方才所提周司马,你们在查他,他犯了什么事?”
裴云起双手背在身后,闻言淡淡扫她一眼,“江四娘子好胆识,就不怕我杀人灭口?”
她闻言神情一凛。
眼前这位的外貌着实太有迷惑性了,以至于让她险些忘了两人的身份是天壤之别,她贸贸然问出这样的话,着实有些不合适。
她脸上的受惊神色太过明显,裴云起反倒不想吓她了,只是提点道:“四娘子是聪明人,然而官场之上的事情,你就算知道,也不过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江苒抿了抿唇,知道他说的有些道理。
不管她是不是重活一遭,江司马在官场上的事儿,她都始终插不上手,想来上辈子江云能够全身而退,也并不是靠的这些。
然而江云可以将整个江家抛在身后,她却断然不能如此。江威再如何,总归是她的父亲,在世的唯一血亲。因此她只道:“若大公子身在一艘要撞向冰山的船上,明知改变不了船的航向,会不会仍然努力想要自救呢?”
周边芍药花随着微风摇摆,金蕊微蹙,犹如彤云片片,赤霞涌动,艳丽无双,而小娘子的容色更胜芍药,她抿着嘴站在他跟前,满脸都是倔强。
有那么一瞬间,裴云起想要开口说出真相。
然而他到底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此事不可轻纵,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难得温和地对她笑了笑,说,“江四娘子心性坚韧,您只记得我说的话,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替她随手招来个侍女领她去更衣。
紫影不知什么时候又跳了出来,他嘴巴紧闭,但是两条眉毛弯曲纠结,看起来像是吃了两根苦瓜。裴云起看他一眼,“怎么了?”
紫影道:“江四娘子受了委屈,您就这样不闻不问?”
裴云起觉得莫名,“什么委屈?”
紫影得了主子的许可,开始张牙舞爪地比划起来,“方才我在席上那边看着呢,啧啧,滚烫的茶水就那样,唰的一下,全都泼到江四娘子身上了!她们小娘子家家细皮嫩肉的,指不定有多疼!而且今儿她们又不是来赏花的,是来争奇斗艳的,污人衣裳,跟打人耳刮子有什么差别!这可不是天大的委屈!”
裴云起虽然不在宫里长大,却对这些场面最是见怪不怪。如今皇帝后宫简单,皇后御下极严,妃嫔寥寥,从来翻不出什么浪花。可先帝那会儿,后宫便热闹了。
就是那会儿和今上争皇位的宁王殿下,其生母便是从刀山火海里头厮杀出来的,那会儿阖宫妃嫔在大场面都不甚端庄恭敬,更别说私下的小场合,什么争宠打胎,巫蛊厌胜,方士秘药,都是寻常场面。
甚至连裴云起自己本人,如今的帝后二人,曾经又何尝不是争宠夺权的牺牲品呢?
像现在这样的什么拿茶水泼衣裳,只怕低端到那些人根本都不会用。
裴云起心里对这些口角不以为意,可是如今想到江苒方才面上的神情,他便点了点头,说,“的确是委屈她了。”
紫影原先是玩笑,如今听见这句话,简直瞠目结舌。
他愿意以自己年轻的生命担保,他从没听过太子殿下嘴里有一天也能对一个年轻的女郎生出这样的怜惜之意!
这简直该被史官记载下来,作为太子殿下并无断袖之癖的铁证!
“走,”裴云起轻轻地掸了掸衣袖,上头留着的芍药花瓣便翩翩然地落下去,他像提起一些兴致,“那头也该开席了,去看看罢。”
紫影呆了呆,好半晌才发现裴云起已经走远了,他忙跟上去,兴致勃勃地问说:“……您这是要为江四娘子出气么?!”
裴云起早已习惯他的跳脱了,闻言并没有回答。
紫影却觉得受到了肯定,欢欣雀跃地想:今天真是载入史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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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影:头号cp粉横空出世!我锁了这对cp!殿下居然也会为小娘子出头了!
裴云起:……我倒觉得没有人能欺负得了她。
江苒:苒言苒语技能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