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定州刺史府上的别院之内,却还迟迟未曾熄灯。
紫影端着托盘走进书房,见自家主子正坐在桌前看着密报,才放了东西,就被叫去研墨。
紫影笨手笨脚地研墨,试图同自家主子讲道理,“主上,那刺史老儿几次三番要给您塞美貌婢女,叫个美人儿来红袖添香,岂不是比属下这般粗手粗脚的顺眼得多?”
裴云起端正坐着,袖子稍稍往上卷起,露出一段清瘦的腕骨,他神色淡淡,翻动着手上的密报,“他送来的人,你也敢用?”
“不敢不敢,”紫影心虚地吐吐舌头,他在太子的贴身暗卫之中年岁最小,便还有几分活泼,“只是寻常美貌婢妾,也翻不出天去嘛。”
“那可不一定,”裴云起像是想到了什么人,眉峰极轻微地蹙了一下,又舒展开来,“伯喻回信了否?”
伯喻是相府大公子江锦的字,他二人自幼相识,一贯以字相称。紫影想起这件事儿,便有几分奇怪,“倒是没有。定州离京城有些脚程,主上何故如此焦急?”
裴云起自幼就是个稳重淡然的性子,寻常幼童但凡不顺心意便要哭闹,他却一贯安静得很,搞得家中长辈总觉得这孩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紫影算算,自打去信后,自家主上每日雷打不动问一遍,可见上心。
身为一个优秀的暗卫,紫影自然要及时体谅主子的心意,于是张口问道:“难道殿下是还在惦记那位江四娘子么?”
裴云起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中动作未顿,反问,“你何时见我惦记过哪家娘子?”
紫影哑然。
的确,自家主上什么都好,京城里夸他什么的都有,就是一点被人诟病……不近女色,别说惦记小娘子了,平日里身边是连个女郎都不叫近身的。
便是如今有了婚约的相府的表小姐,裴云起待她也不过全了几分友人的情谊,平素很是淡淡。
正是因为如此,江娘子就愈发显得可贵了。
紫影略想了想,笑嘻嘻地道:“主上便是不惦念,也不打紧的。只是那日江四娘子回家去,听说就叫江司马发落了一通,如今正禁足着呢。”
裴云起闻言,果然微微皱了眉。
紫影悄悄地低头看去,便看见他复又低头去瞧密信,只是眉眼略略沉郁下来。自家主上的美貌满京城都无人不夸,只是紫影曾私下听人说,“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只有性子冷清,瞧着是没有半点人气”。
裴云起虽然没有说什么,紫影却看出他对那姑娘的在意,又说,“过两日刺史府要办花宴,也不知道江四娘子来不来呢,唉,听说江司马如今得了个如珠似宝宠着的姨娘,想来没准是他家五娘子来。”
裴云起沉声道:“你今天话很多。”
紫影吐了吐舌头,生怕他要责罚,忙推说还有事儿要出门去,却又见那烛火之下,自家主子侧了侧脸,孤峭的一双眼眸熠熠生辉,“她过得不好么?”
裴云起是有些惊讶的。
那日见到江苒,这位江家四娘子扮着男装,恣意风流,裴云起自小神火在道观中,恪守清规戒律,同父母感情皆十分淡薄,便一贯对这些在娇宠之中长大的人有几分不说出口的艳羡。
若是过得不好,又怎么能养出这样的性子。
紫影嘻嘻地道:“您既然关心,自己当面问不就好了。”说罢留下一句“我去吩咐封刺史”,便一溜烟地跑了。
紫影才跑出去,就看到今夜当值的茜影在外头抱剑守着,见他出来,两人贼眉鼠眼地对了个眼神,做贼般问,“你可问出来没,主子的玉佩是送给谁了?”
紫影小声道:“那日我们同主子走散,是在江府附近,主子许是进了江府避一避也未必,他不肯同我说。如今府上统共住了两位娘子,不是四娘,就是五娘,我方才同主子提了四娘,还多得他问了几句呢。”
茜影倒是真惊讶了,“可……蒋娘子也在呀。”
“依着咱们主子的身份,”紫影撇撇嘴,说,“他真看不上的,又有谁能逼迫他。”
这头暗卫们开始操心自家主子的婚事,那头,刺史府要办牡丹花宴的消息已经传满了整个定州城。
这牡丹花宴一般都是在花朝节后不久办的,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临近宴席,刺史府便会耗费重金购买数百的名贵牡丹花株,摆放在刺史府的花厅之中,静待城内有名的才子佳人前来赴宴。
这花宴上,有人为社交燕乐,有人为展露才艺,无一人肯单纯的坐观成败,年年都是整个定州城数一数二的盛典。今年听说相府大公子江锦携妹出游,那江锦幼年便名动京师,三岁入学堂五岁能成颂,十二岁便已名满天下,所作文章针砭时弊、字字珠玑,犹如一柄绝世宝剑,无人能掩其光辉。
而今江锦已然年长,更得先帝亲点探花,宝剑并未蒙尘,却已懂得掩盖锋芒,只显出迷惑人心的温润,却愈发受人追捧欢迎。
这样的人来定州城,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听说刺史府的拜帖日日都要用两三架马车来拉,可这位大公子深居简出,至今未现于人前,令人不得不扼腕叹息。而今刺史府要办花宴,大公子旅居此地,定然会露面,愈发引得城内翘首以待的郎君娘子们跃跃欲试,是以今年之牡丹花宴,其火热程度,远胜往年。
这日江司马才从衙署回来,便直接抬脚去了殷姨娘的院子,一进院子便觉得花团锦簇,一溜烟的下人们捧着服饰珠宝候在院子里头,他不由有几分惊奇,问,“这是有什么喜事?”
殷氏出门迎了他进去,只是笑道:“老爷还不知道呢,今儿一早,刺史府便递了过两日牡丹花宴的请帖来,说是要请府上娘子去。云儿回定州这许久,这样正经的宴席,原是露脸的好机会,我便忙张罗着要给她妆点呢。”
说话间,江云才从隔壁换了衣裳出来,她人生得素淡,说句实话,江司马这一支的人多是相貌平平,至多不过清秀,唯一个江苒出挑得过分。而江云的确是像极了江司马的,虽有几分殷氏的貌美,眉眼却处处都刻画着江司马的影子,浑身写着文静秀气。
殷氏眼光毒辣,知道江云倘或盛装,定是压不住的,便给她挑了浅碧色的一袭衣裙,裙角压着同色的一串玉珠,铅华淡扫,显出十二万分的温顺娴静、弱柳扶风。
江司马看见了也说好,又同她说了些各家情况。这牡丹花宴规格盛大,请柬一出,城内最好的裁缝铺便忙得脚不沾地起来,连着各大首饰铺子如今也生意火爆,若不是有些脸面的人家,如今是连门槛都挤不进去了。
殷氏笑说,“我早早为云儿备下了衣裳的,今儿新打的头面首饰也送了过来,云儿可欢喜得很呢。”
江司马瞧着温柔贞静的女儿,也很是满意,这个女儿最是像他不过,十分有大家气度,此番许能得贵人青眼也未必。他接了殷姨娘递来的参茶,轻轻啜了一口,只说,“我近日里正忙,周司马办坏了事儿遭了刺史大人冷落,重担愈发落我身上,这花宴是对她们年轻娘子是要紧的,还要你多看顾,若是缺了短了什么,只管到前头帐房里头去支银子便是。”
殷姨娘如今管着后宅泰半事务,只是这银钱一道并未接手,听他这样说,隐隐知道自己即将要大权在握,不由喜上眉梢,待他愈发小意殷勤。
可江司马一时却又想起江苒来,问:“苒苒呢,接到了消息不曾?”
殷氏面色有些僵住,忙道:“已叫人送消息过去了,只怕四娘子还在同您赌气,不愿去呢。”
事实情况是,她特意叫人在江苒院门口的墙根下说了些风言风语激那四娘子,让她对这场牡丹宴失去兴致。再不济,若她仍像上次那样过来同江司马争吵,那江司马再把她禁足个十天半个月的,就更好了。
江云同平素往来的几个姑娘处打听到了,这牡丹宴年年由刺史府举办,原是赏花,还有各家姑娘公子相看之意。今年就更了不得了,京城来了相府公子,人人都想叫贵人看上飞上枝头,江苒脾气再坏,可那张脸摆在那里,她若是去了,江云少不得要被抢去泰半风头的。
她忙扮红脸,又说,“姨娘这是什么话,牡丹宴这样的场合,姐姐自然是要去的。若姐姐还生我的气,我这做妹妹的罪难辞咎,还要去同姐姐请罪,劝慰一番才好。”
江司马沉了脸,想起那大女儿素日荒唐,便说,“不必去劝!这牡丹宴,你去也可!横竖都是江家的女儿,她既然当不好,就别去了!”
一时却有人声笑道:“这就奇了,我并没有听说有人来送信,也未曾见妹妹来请罪,横竖妹妹你这请罪,只是说给父亲听听罢?”
江苒带着人走了进来,只给江司马行了礼,并不管上头僵着脸色的殷氏,也不管下首还精心妆点着的江云,自顾自坐了。
江司马皱眉道:“你愈发没规矩了,你姨娘是长辈!——没人送信,是几个意思?”
下人殷勤地奉上茶水,江苒接过拿在手里,只是漫不经心地拿盖子撇着浮沫,却是一口不喝,只道:“我没接到刺史府正儿八经给我送的请帖,姨娘不过遣了丫鬟来知会一声,旋即又叫我院中的下人们听见几个殷姨娘同五妹妹院中的丫鬟婆子在墙根窃窃私语,说什么这宴席江家只收到了一份帖子,按说只能有一位娘子去,我粗笨无礼,爹爹自然是属意五娘子的。”
说着,她放了茶盏,不轻不重的一声,反倒把江云激得身子一抖,面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畏惧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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