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末,新任户部金部司郎中刘畅筹谋在自家新落成的别苑举办一次盛大的牡丹花宴,京中许多有头脸的人都得到了请柬。这别苑坐落在黄渠旁边,据说里头有名花奇石,耗时三年整,花了无数钱财,不过才是半成之时,就已经有了绮丽万方之名。
最可笑的是,这个别苑的围墙与兵部侍郎蒋长扬家的芳园围墙只有一箭之远。也就是说,刘畅高价收买了芳园附近的田地和农户的房屋,特意与芳园一较高下。鉴于刘畅与蒋长扬的妻子,何氏牡丹夫人——芳园真正主人的前尘往事,也不是没有好奇的人想去这个据说耗尽刘郎中无数心血和大半积蓄的别苑一探究竟,然而总是遭到无情拒绝。
无数人被吊足了胃口,今日总算是收到了请柬,可以一探究竟,怎不叫无数爱看热闹,爱传八卦的人热血沸腾呢?故而,这一日还不到时辰,就已经有许多人骑马或是坐车,早早就从城里出发,往刘家别苑赶去。
所有人到了此地后,都会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那就是停住马或者车,朝不远处的芳园看过去。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被绿云一般的柳树包围着的芳园的白墙青瓦,和金碧辉煌的刘氏别苑比起来,是那么的不显眼,但这些人里就没有不曾去过芳园的人,他们都知道进了那道门后是什么样的情景。就说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异石,就已经叫人折服不已,更不要说那些价值千金的名品珍稀牡丹。那么,如此有名的园子,刘氏别苑敢与之叫板,凭的又是什么呢?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好奇的问题。
究竟是刘氏别苑好还是芳园好,这个问题固然让人关心,但相比较而言,人们更关心的是这一场争斗最后又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故事,究竟谁胜谁负?要说这刘畅与蒋长扬这些年来明争暗斗,几乎就没有消停的时候,但刘畅运气不好,十次总有八次输,还有两次还是打平手。要换了旁人,早就停手了,可他与众不同,越战越勇,这次又是摆明了要让蒋家人不舒坦……嘿嘿,所以大家都很关心,后面会有什么好戏看。
因此众人都只是略略看了看宁静的芳园,就含笑进了刘家别苑。入得里头,果然是叫人大开眼界,亭台楼阁,流水淙淙,奇花异石,件件不输芳园,精巧别具匠心之处更胜一筹,最奢侈的莫过于一间用沉香木造就的亭子,在十多丈开外就能闻到那香味儿,叫人心旷神怡。虽则亭边石下的盛开的牡丹不可能有芳园的各色珍稀牡丹娇艳,但那穿梭于花木之间,嬉笑玩闹的各色美女却是赚足了人的眼球。
人人都知刘郎中有钱,却不知他竟如此有钱,这些美人,天南海北的都有,黑的,白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娇媚的,艳丽的,清雅的,端庄的,啥都有,遍着绫罗绸缎,异香扑鼻,一颦一笑都在勾人魂魄。一时之间,众人都忘了是该先赏花呢,还是先赏美人。
时辰未到,就有人听到一缕清音从沉香亭中传来,清音袅袅,犹如天外之音,有人回头,惊见沉香亭中坐了一个绝代风华的大美人,正手持碧箫,面带微笑,顾盼生辉。看清楚了这个大美人的容颜,无数人大吃一惊,互递眼色,低声互相打听消息,看来今日这场花宴是断难善了。
不远处一座高高的楼阁上,刘畅着一身绯色袍子,一手持杯,在窗下软榻上斜倚着,唇角含笑,得意洋洋地看着沉香亭中的美人和四周交头接耳的客人。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轰动效果,真是叫人爽快啊……他快意地抿了一口酒,二十年的陈酿入口爽滑,只有喉头微辣,一股热流从胃间四散向四肢百骸,暖意洋洋,舒适自在,真好。他很想看到,隔壁那对夫妻看到这个女子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特别是那个假装正人君子,实则阴险毒辣的蒋长扬,一定会气得吐血。
想到这里,刘畅回头看向另一侧窗口。另一边,是迥异于这边的芳园,清雅幽静,林木森森,花团锦簇,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游人或是从花间小径轻松惬意地走过,或是驻足在花木旁认真观赏鲜花,无论这些人穿着打扮如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举一动皆都很小心,唯恐伤了身边的一草一叶。
刘畅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恨恨地想,再怎么装斯文,也不过是些只出一百大钱就进去赏花赏石头的贱人们,怎比得他这边富贵风流?也不知道何牡丹那个榆木脑袋是怎么想的,放着轻轻松松的包园子的生意不做,偏生要做这一百文的生意。文人雅士倒也罢了,可是来这园子里的多数都是些贩夫走卒,商贾百姓,真是可惜了这许多好花好石。
见他的杯子空了,身边的美人很有眼色地把他的杯子注满了美酒,娇笑着要夹了菜去喂他,他有些烦躁地推开了美人的雪白纤细的手,起身走到窗边往下俯瞰。
他的目光略过芳园的客人们,有些惆怅地落在芳园的一角。那是个小小的院落,没什么出奇之处,只有一株很有些年头的榆树亭亭如盖,把那院子遮去了大半,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幽静清凉罢了。但他的目光却被胶着在那院子上,挪也挪不开。他一直知道,每年的春末夏初,牡丹盛开的季节,她通常都是住在这里。他无意识地叩了叩窗台,时辰要到了,怎还不见蒋长扬和牡丹出门呢?这园子也太安静了罢?竟似是无人住着一般,半天不见一个人走动。
良久,方见一对穿着粉色衣服的小身影从廊下钻出来,欢快地撒开短腿奔到园子中间那株榆树下,蹲着就不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光凭这小小的一点粉,刘畅就无比清晰地认出这是蒋家那对小混蛋。
小混蛋出来了,老混蛋也快出来了。他磨了磨后槽牙,耐心地等待,果然没过多少时候,就见一个藏青色的身影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房檐,站在了庭院中,却又回头对着身后似是在说什么。这是蒋长扬,化成灰他也认得,刘畅一口饮尽杯中酒,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婀娜多姿的紫色身影从房檐下走出来,手边还牵着个豆青色的胖墩儿。
刘畅情不自禁地抿紧了唇,何牡丹挺能生的,命也好,又给蒋长扬添了个胖儿子。洗三的时候他也去了,还记着是个只知道呼呼大睡的崽子呢,这一晃都又会走路了。
蒋长扬弯腰把那小胖墩儿抱了起来,牡丹靠上去,一手亲昵地环住他的腰,一手放在小胖墩儿的头上,凑过去在小胖墩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树下的两个小混蛋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到那二人身边,分别扯了父母的衣袖,不依不饶地嚷嚷,牡丹蹲下去在每人的脸上亲了一下。小混蛋这才善罢甘休,却又指着蒋长扬说什么,牡丹抬起头,看着蒋长扬。
隔得太远,刘畅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他就是知道他们此刻在做什么,一定是含情脉脉,恶心死人的挤眉弄眼罢了。他觉得好刺眼,狠狠地把窗扇砸上。儿子,女儿,有什么稀罕的?爷也有,而且还有好几个,比你家的多多了。比你家的胖,比你家的大,比你家的高,比你家的白!还比你家的聪明可爱!
“爷?”一旁的美人儿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吓得花容失色,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时辰要到了,您要下去待客了么?”
时辰要到了?刘畅狐疑地看着美人,在美人的眼里得到十分肯定的答复。他疾步冲到窗边,看着那一家子,心情好了很多,哼哼,看那个样子就是要来赴宴的,在哄孩子呢,哼哼,你们恶心我,我也恶心死你们!可是他呆住了,他看到那一家子似乎都在看向他这个方向,蒋长扬好像还朝他挥了挥手。
刘畅下意识地缩了缩头,随即又坦然站直了,他在自家的楼上往外眺望,又没碍着谁,怕什么呀?虽然知道人家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还是挑衅地朝蒋长扬笑了,然后朝牡丹抛了个媚眼。你们来呀,来呀,我就气死你们,膈应死你们!他想到蒋长扬瞬间黑了的脸,心里就一阵快乐的颤抖。
尽管身后的美人儿催得急,他还是看着蒋长扬和牡丹出了院子,才把那颗心放下,雀跃地摊开手,任由美人儿给他打理衣衫,然后光鲜亮丽地下了楼,热情洋溢地和客人们打招呼,听着阿谀奉承之词,嗅着空气中的沉香,酒香,花香,脂粉香,再看着沉香亭上的美人儿,他有些飘飘欲仙。他在心里默默数数,一、二、三、四、五,蒋长扬怎么还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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