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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能够约束我的妒忌,君王三宫六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难道我还能要求阿彻从一而终,和我白头偕老?”
  她对自己说,也对声音说,“世上男子,难道还真有谁能从一而终?他要拈花惹草是他的事,只要心还在我这里……”
  声音答非所问,她只是幽幽地道,“她唱的是燕地一首民歌,你觉得好听吗?”
  陈娇一下惊醒过来,几乎要从榻上翻下去,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便有人上前问,“娘娘,是要喝水?”
  陈娇是连喝了两碗水,才缓和了喉咙中那股难耐的焦渴,她轻声问,“我睡了多久?”
  “两个对时。”宫人恭顺地说,“您今晚歇得早,现在还没过子时呢。”
  椒房殿和清凉殿相距不远,她还能听得见清凉殿里隐隐约约传过来的歌声,可见的确是没睡多久。陈娇点了点头,轻声说,“都退下去吧。”
  宫人们就潮水一样退下去了,只有一轮弯月亮,透过窗格子清冷冷地照进来,在陈娇身边洒下了一榻银白。
  陈娇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清凉殿里的热闹,她只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寂寞也可以这么伤人,她忽然间明白了声音的那句话。
  帝王真心信不得,是因为以心换心,他的真心换了你的真心去,他是不吃亏的。
  刘彻不需要担心陈娇移情别恋,不需要担心陈娇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共赴巫山,他不需要担心陈娇对他宠爱不在。他是爱她,可他再爱她,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爱着她。这是帝王的身份赋予他的无限权威,谁能改变?
  所以他也就注定不能理解陈娇的嫉妒,他能宽容,但再怎么宽容,他也不会为了陈娇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等到她上了四十岁,刘彻再恩深义重,也不可能对她还有多少兴趣了,就算她保养得还很好又如何?年轻这两个字,已经是再细腻的铅粉都胜不过的浓妆。
  陈娇想,“到了那时候,说不定我也不能再活几年了。阿彻对我的情分也许真的不因为姿色,就算会色衰爱弛,说不定在容色尚未衰老之前,我已经不在了。”
  她又不禁对自己微微地笑了,低声说出了口,“可这又是何必呢?”
  如果她都需要用“活不久”来为自己继续去爱开脱,这份爱又哪里会让她开心?也许终有一天,她的妒忌会把她仅有的,那一点点疑似快乐的情绪吃光,到那时候,说不定她连荣华富贵都不会保有。刘彻虽然爱她,但却不会喜欢一个成天想着霸占他所有宠爱,将他所宠信的美人一个个用最残忍手段踩低的妻子。
  这一条路,是永远都走不通的,她却始终还是要试了一试才真正明白:唯有不爱刘彻,才能真正地取悦到刘彻。就像是卫子夫一样,对他既然没有要求,当然能做一个大度的贤后。到后来她有亲儿子,有亲弟弟有亲外甥,有刘彻的尊重,有没有他的爱,很要紧吗?也许就因为没有爱,她才能安稳走完那荣宠不衰的一生。
  陈娇其实一直也想走这一条路,她不是傻子,这么成功的一条路摆在跟前,她为什么不走?却偏偏要走上一条绝路?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也实在是太矫情,但有时候望着窗边落日,想着时日又过了一天,而她的生活是如此的无趣而死寂,她简直正在慢慢窒息慢慢死去,她就又觉得也许卫子夫和她从来都是不一样的,能满足得了卫子夫的东西,未必能满足得了她。荣华富贵对卫女来说,是经历过贫穷卑下的她最重要的宝物,有了它她就能一无所求。而你说陈娇天真也好,她自少锦衣玉食,反而看淡这些,只要将来吃的不是麦饭,蜜浆里的杂质是多还是少,真有这么重要吗?
  那么她追求的到底又是什么呢?又有什么能让她快乐呢?
  陈娇就把头靠着窗外,仔细地聆听着那隐约的、零落的歌声。
  就她那一天,当她望了刘彻一眼,见君王已经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美人,善解人意地一笑,和刘彻开玩笑,“这么喜欢她,不如今晚我和她一道——”
  刘彻皱起眉头,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快,“不要这样说!你和这些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唉,最讨厌就是他还是真的待她与别个不同。
  也就是在那一刻,陈娇一边叹息,一边又毫不犹豫地关上了这一扇门。
  “你说得对,”她讲,“这条绝路,是走不通的。”
  天下间能给一个人带来快乐的所有东西,她都已经拥有,所有途径,她也都已经尝试,连这最后一条绝路她都走过了,还有哪一条路能走呢?
  陈娇几乎有几分赌气起来,她想,“我就不要快乐!”
  就干脆这么虚情假意地扮演一个贤后,反正她也许再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后双眼一闭,别的事她再也管不了啦。她已经为她的家庭做了太多了,她再也不想多做什么,多牺牲什么了。要不然那就真的把刘彻干掉,天下由得刘寿胡搞去,她就只管养上无数男宠,尽享无边的富贵和美色,她为什么不能?她能,只要她想就能,只要她敢就能。她实在是这么强,强到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的了。
  只除了这么做也并不会让她更快乐。
  维持原状不会让她快乐,用美色麻痹自己也许会让她快乐,但用美色麻痹自己,前提就必定是毒杀刘彻,将天下推向不可知的命运之中,而她的良心,她那尚且知道天下大势不应为她一人的喜怒左右,驱逐匈奴的大业不应为她的任性而陷于危机的良心,早在她下手之前就会毁掉她的快乐。她是这么厉害,天下真的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她,而她坐在这里,坐困愁城。被眼前这个局难倒,所有可能她都试过,没有一条路可以让她快乐。
  不快乐会死吗?不会,只会比死更难受。
  陈娇忽然间就明白了高祖吕太后的心情,天下人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戚夫人,甚而活生生将惠帝吓得病了,以吕太后心胸,为单于所辱,尚且忍辱负重,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对待戚夫人的残忍手段,只是让她在青史上留下话柄,让她和儿子离心?她已经赢了,她为什么不能保持一点风度?
  因为一个不快乐的人,是不可能保持风度的,一个不快乐的人会一点点变得疯狂。这一样被她忽略了这么久的东西,这无形无质的快乐,原来竟是她不可或缺的一样情绪,她还是要去追逐它,这就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陈娇想,“我一定要快乐,不论多难,多苦,付出多大的代价,有一天我也要快乐起来。荣华富贵有什么意思?若能开心,就是做个商人妇,又有什么打紧?”
  于是她又回到原点,回到了所有问题的起点:她要如何才能快乐呢?
  陈娇于是就着那来自燕地的、悠扬的歌声开始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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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位王姬的能耐也真的非同小可,其实说起来,大小王姬当年是要比她更美丽一些,无奈有王太后在前,这对姐妹花就没有这位小小王姬得宠了,不到两个月,刘彻就和陈娇提起来,“还是挺能讨我欢心的,你给她提个美人的位份吧。”
  陈娇白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说,“今年去上林苑,是不是要带她一道去啊?”
  见刘彻瘪笑默认,她哼了一声,“那你就只带她去好了,我不和你们去了。免得碍眼。”
  前些日子,她也不是没有真真假假地和刘彻这样打闹过,刘彻就根本没有当真,“你不去上林苑,夏天这么热,你要去哪里?”
  陈娇说,“我去长门园住。”
  长门园距离长安城有很长一段路,四周也都是荒野,除了距离文帝庙近一点,可以让刘彻祭祖时歇脚之外,这些年是很少接待客人的。陈娇更是从未踏进一步,在上林苑没修好的那几年里,她宁可去骊山别院,也不接受刘彻的提议,去长门园小住。
  刘彻不免讶异,见陈娇不像是在说笑,他更吃惊了,“你是真的要去长门园?你——你——”
  忽然跑到长门园去,没个像样的理由当然也不行,陈娇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不是一个人去!还要请母亲过去陪我。这几年来,董偃闹得越来越厉害,好像父亲去世之后,就没有人能治得了他一样。两个嫂子都说,季须为了这事,和母亲吵了几次。母子之间渐渐疏远……要是去上林苑,母亲肯定又把董偃带去,就我们母女俩在长门园里住几天,也许还能好好谈谈心。”
  董偃这事是陈家家事,刘彻这个做女婿的肯定不好多说什么,但他依然极为不舍,和陈娇泥了半天,“我下令把董偃发配边疆——”
  “那你就等着母亲和你玩命吧。”陈娇似笑非笑。“来硬的能解决,我也就不来软的了。”
  见陈娇心意已定,刘彻只好又和陈娇讨价还价,“住三天就回来。”
  “我预备住一个月呢!”陈娇很吃惊,“这么多年没过去了,怎么也要好好住一段日子。”
  她又瞟了刘彻一眼,捂着嘴巴笑。“这么多年了,也让我离开你那三千佳丽,得几日清静好不好?”
  刘彻才懒得理她,和她拉扯了半天,最终大家各让一步,陈娇得以在长门园住上半个月,一天都不能再多。
  陈娇也有几分啼笑皆非:谁能想到竟一天,她连到长门园去都是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