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刘彻坚持让陈娇去清凉殿就寝,他自己留在椒房殿里,让楚服和两个侍女举着油灯,将椒房殿里里外外的几间密室全都扫了一遍。
密室底下是全铺有薄薄的木板的,年月久了,要撬起来就极为费劲,还好楚服家里是阴阳生出身,她对巫蛊之术,要比平常人知道得更多一点,以被发觉的那傀儡为参考,几间密室,也都发现了身下压着一包草种的木偶。
这些木偶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草种被水煮过,全都未曾发芽,要不是有的放矢,掀开木板查看,只怕永生永世也就埋在那里了。
其中一个偶人身上更发现了陈娇的生辰八字——这还是陈娇自己白着脸认出来的。事情至此,针对的是陈娇还是前任皇后,已经无可辩驳。
刘彻第二天就称病未曾上朝,连宣室殿都没去,长信殿来人请他,也被他推了。这天晚上,椒房殿的小花园内升了一把火,由楚服经手,在帝后二人眼前,她先锉去了傀儡上的诅咒,又将傀儡那模糊的面目削去,整团枯黄的草都被投入火种,没有多久,这些曾经载满了多少阴私恶意的傀儡,就成了一团直上云际的青烟。
陈娇全程保持沉默,仅仅是这么一天,她已经瘦了不少,看形容竟有几分难得的憔悴:十年了,这养尊处优的十年间,她哪一天不是容光照人艳色内蕴?这件事出来,她虽然寡言少语,但神色间的那一丝木然,已经足够刘彻心痛的了。
这些年来看着刘寿长大,心里对这个长子难道没有感情?如今刘寿也都七八岁了,拖着拖着没有立太子的意思,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抱了一丝万一的希望,在等陈娇。
有时候想起来,心里也不是不着急,不是没有埋怨的:陈娇什么都好,就是生育上实在是差了点,十年了都没有一点消息,不等不忍心,等了,又有点等不下去。可现在再想,这所有的着急全都化成了一潭苦水,陈娇不着急吗?陈娇只有比他更急,只是她实在是太懂事,她知道把自己的着急露出外头,只会让所有人都不高兴。
甚至在这件事上,她都只是埋怨了一句,“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可刘彻毕竟是个男人,他毕竟是个天子。就算事情重来一次,他也一定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皇后失序,可以被废,妃嫔失序,可以处死,可太后失序,没听说过还能被废,被处死,被幽禁的。大汉以孝治天下这是国策,刘彻奉行儒道,讲的是以孝事亲,以事亲事天子。他身为天子,就算有火也不可能当面对着太后发,这种事一旦闹开了,讲难听一点,史书上怎么说不提了,上行下效,大汉风气为之一变,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边境又还在打仗,朝中两个丞相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了……后宫是不可能再乱了!
再说,这种事一旦闹开了,母子间也就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王太后怎么说是刘彻的亲娘,他心疼陈娇一回事,也不想和母亲闹得太过分,要到黄泉见母的地步,陈娇面子上难道就很好看?巫蛊无子,的确是大罪,但这也就等于昭告天下,告诉所有妃嫔,陈娇可能是不会生了……此后后宫中的风云变幻,就不是刘彻可以预防得住的了。
这千头万绪,的确将刘彻缚在了当地动弹不得,他也知道陈娇必将明白他的为难,但即使如此,感情上她依然不是不失望的。就是做作,也应该要做作地发作,再由她来劝着、拦着,亲手将这件事给揭过去。他知道自己到底还是伤到了陈娇。
“等眼前这件事过去了。”他就对陈娇说,“就把阿寿立为太子吧!早立太子,大家的心都能安!”
再没有立太子更能表达自己的歉意了,甜言蜜语,不过是无聊时的点缀,还有什么事,比一个由他亲手送到陈娇身边的长子,更能证明刘彻对陈娇的偏宠?
陈娇本来正盯着窗外出神,听到刘彻的话,她轻轻地弹动了一下,才低声说,“算了!缓一阵子吧。”
又不禁略带嘲讽地一笑,“也要等王夫人的孩子落了地,不管怎么样,让他们高兴几天再说。”
她的言辞能有多锋利,刘彻也不是没有领教过,可就算如此,这句话说出来,也实在是一下就切中了太后那边的把柄,一下就把王家人的用心给血淋淋地揭露在了刘彻跟前。
十年前就布置着椒房无子了,为的还不就是把陈娇、陈家搞掉。让王家的外戚上位?
后宫中的争斗说到底,为的肯定是权势与富贵,刘寿就是现在登上太子位了,大王姬要是生了儿子,后宫中照样能再起风云。
刘彻眼中顿时就闪过了一丝煞气,他低声说,“是啊,还是等王夫人的孩子出生了再说吧。”
这话里隐隐带的那份应许,那份杀意针对的是谁,陈娇自然不会不懂。
就算形容间透着慵懒和厌倦,就算她还是显得比从前要憔悴得多了,但陈娇到底还是被刘彻这话给取悦到了——她动弹了一下,又握住了刘彻的手,力道大得甚至把刘彻握得有一点生疼。
“这件事,你不要透露出一星半点来。”她低声说。“我知道你,阿彻,你不想后宫生事,我也不想后宫多事……我……我已经很累了。”
刘彻心如刀割,他深深地望着陈娇——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在为自己着想。
“在母后跟前,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陈娇说,“要是她问起来椒房殿的事,你就说我这几天都在为窦婴的事求你好了。”
刘彻心中一动,眼神才深沉下来,陈娇紧跟着又说,“灌夫、窦婴的事,我不想再管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说什么。我早就说过,前朝的事我不懂,我不管,我也不想去管。跟着你,一世富贵我跑不掉,别的事我还能求什么?对不起外祖母就对不起外祖母吧,窦氏也不能靠着我一辈子……”
她的语气渐渐有些着急,呼吸也越来越重,忽然间又扑到了自己的膝盖上,抽动着双肩低声说,“我就是不明白,我从来都没想着要争!可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为什么从不放过我!”
刘彻几乎是不自觉地又抱住了陈娇,他轻轻地吻着陈娇头顶的发漩,眼眶居然泛了红。在这一刻,正因为他不能也不会为陈娇将这件事闹大,愧疚感作祟,他对陈娇的绝望,几乎是感同身受。
“你别担心。”他轻声说,轻轻地、细碎地吻着陈娇的耳廓。“他们对你不好,我对你好,你放心,娇娇,我一定对你好。灌夫、窦婴的事,我心里有数的!”
陈娇却又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她疲惫地说,“我是真的累了,你顺着武安侯的心意办吧……这一招不成,他们始终还是会出下一招的,把魏其侯逼死了,他们还有什么能逼的?恐怕也就只能稍停了吧!”
刘彻都给气乐了:“他是天子我是天子?你放心,这件事虽然要顾忌大家的面子,但我也还是会办得漂漂亮亮的,让母后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又搂紧了陈娇,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先住在清凉殿里,等这件事过去了,我们换个地方住,以后皇后寝宫就不设在椒房殿,椒房无子,我们才不住呢!我请李仙人为你做法祈福,不到一年半载,你精神回复过来,就有孩子了。是男孩最好,是女孩也无妨……好,不立太子就不立太子,免得生了男孩还要为难……”
陈娇伏在他怀里,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她细细地颤抖着,被刘彻密密麻麻的吻终于安抚了下来,最终居然就伏在刘彻怀中,香甜地睡了过去。
刘彻看着她的睡脸,不知为什么,却是一夜无眠。
又过了几天,灌夫的罪名终于出来了:论罪当斩。魏其侯进宫面圣,愿用自己的侯爵赎灌夫其罪,其时刘彻正在清凉殿处事,他安慰窦婴,“不要紧,这件事还是大家一起廷议,廷议出来怎么办,就怎么办。”
灌夫的那些不法事,田蚡也都不是没有做过,窦婴最怕的就是刘彻被田蚡逼得让了步,私底下把灌夫定了罪,那就不好挽回了。现在可以廷议,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一次廷议规模就很盛大,两千石以上的高官,凡是有份管辖到这案子的全都出席不说,刘彻还特别命人出宫请了几个德高望重的列侯,譬如说前丞相许昌,和从前的御史大夫庄青翟。
众人各执一词,辩论得也很激烈,不过除了田蚡的死党,大家也都有些兔死狐悲的心理。就说灌夫有罪的,也没有人觉得他应该被定为死罪。
就是田蚡的死党韩安国发言都很谨慎。“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魏其侯这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
韩安国这么一说,大家倒不敢开口了,田蚡当时就气得变了脸色。
刘彻却不禁欣赏地望了韩安国一眼,微微露出一笑。
他正要说话,又有黄门在外通报,进得殿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刘彻的脸色就变了,他沉默有顷,才生硬地说。“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今天宫中赏饭,大家先各自用膳吧!朕去去就来。”
陈娇在清凉殿的屏风后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她举起袖子,掩去了唇边禁不住的一个微笑。
不过,这微笑也就是转瞬即逝,片刻后,她又已经是一脸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