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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娇当然不会回绝卫子夫入觐的请求。
  她甚至还特地清除了宫人,自己背过身坐在殿内一角,对着铜镜练习了一下面上的表情。直到银亮水滑的镜面,映出了一张沉静似水,唯有在眼角眉梢,到底还是带了一丝怒气痕迹的脸,陈娇才满意地叹了口气,她却不急着将铜镜按下,而是怔怔地托着下颚,凝眉望着镜中的娇颜,似乎指望镜中人能够给她一个不一样的表情,给她一抹不一样的笑靥。
  “你要知道。”那一道和她自己的嗓音十分相似,却终究蕴含了陈娇所不拥有的,火一样的激情的声音,便在陈娇耳边轻轻盘旋,似乎镜中人忽然一下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正含着傲然笑意,对陈娇低语。“能不能捏得住她,可就在此一举了。”
  陈娇心不在焉地虚了眼神,她望着镜中这张沉潜娴静的脸,随意拉了拉唇角,而镜中人竟还给她一个完美的笑靥,精美的、得体的,丝丝风情,若有若无地藏在了礼貌后头。
  这是一个多动人的笑啊,她想,可在这笑后头,有没有过一丝真正的开心呢?
  忽然间,她很羡慕前一世的陈娇,就算最终她用二十年的幽居,来苦涩地品尝过了失败,但在她短暂和辉煌的,位居天下至尊的那数年中,至少,她曾开心过,她会张扬地露出编贝般的牙齿,笑得比天边的日头更明媚,而非如现在的陈娇,就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终属月般优柔。
  一个人总不可能将所有好处全都占尽,如今她坐享天下权势,丈夫宠爱,内有长子,外有外戚。在这一片辉煌背后,陈娇的确已经很久都没有真心笑过了。而她情不自禁地抚上了镜中那白嫩的脸颊,她在想,和六年前相比,我老了一些了,我有多久没有和刘彻一起,在蓝天下策马奔驰,在密林中驻足停下,采下一朵野花?
  “记住。”那声音却不曾搭理她的多愁善感,她在陈娇心湖上方来回飘荡,就好像一场来自远古的暴风雨,到此地忽然停下,虽然放缓了速度,但依然蕴含了无穷无尽的不安能量。“后半辈子吃不吃麦饭,就看你今天的表现了。”
  不过一个卫子夫而已,就这样不能放心,将来的李夫人、邢夫人、尹夫人……又该怎么处置呢?
  陈娇于是便不自觉将伤感又通通扫到了一边,她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意。
  殿外又有声音清脆地通报,“娘娘,卫夫人到了。”
  她便顿时收敛了笑意,一把按下镜盒,转过身调整了一下姿势,端坐在榻上,抬眸望向了盈盈步入殿中的卫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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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女入宫时年方十四,这几年正是她发身长大的时候,几乎每次见她,陈娇都觉得她要比之前更长开了一点,好像一朵花,正在不疾不徐,次第盛放。
  不过如今见到她,卫子夫却没能更加艳光照人:她要比以前更瘦了一些,形容也带了憔悴……都是害喜闹的,让这朵花还没完全长开,就已经结了果子。
  “娘娘。”还是一贯地恭顺,也不顾自己的身孕,坚持五体投地,给陈娇行了大礼。
  陈娇端坐榻上,不言不语,等卫子夫行完了礼,才冲宫人们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卫子夫依旧保持着跪伏姿态,恭敬地等着下人们退出了殿堂,等到了陈娇那一句轻飘飘的,“起来坐好,有身孕的人了,何必这么多礼。”
  她这才直起身子,在陈娇下首正襟危坐,弯着头颈,维持了一个卑微的姿态,自然不曾先开口说话。
  室内于是就沉浸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有了身孕,也是喜事。”陈娇自言自语地说。“倒不知道你对药草,还有精研。”
  一滴冷汗顿时就滚到了卫子夫鼻尖。
  “娘娘。”她力持镇定。“若是奴女有意和您作对,又怎么会将自己的身孕,这样早就摆到了台前?”
  的确,两个人也都不能不承认,若是卫子夫有意自立门户,那么她大可以等到四个月、五个月,甚至是六个月、七个月的时候,再把消息揭露出来。到时候略加唇舌,只怕陈娇为了维护自己的清白,反而要处处照料,令得她平安生产。又或者她应该设法求得刘彻,将卫家人脱离奴藉,至少,是脱离堂邑侯府的控制。没有了卫家,她卫子夫就是生了一百个儿子,又能动摇到陈娇什么?
  这道理也的确打动了陈娇,她的眉宇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两人的目光,巧合地又都栖息到了两人间的那一壶水上。
  这是一尊精致的瓷器,白瓷面上带了一抹罕见的嫣红,陈娇平时就相当喜爱,有许多次,卫子夫到椒房殿来侍奉她,两人头顶着头下一盘散漫的棋,棋盘边上就搁了这么一把瓷壶。
  陈娇也注意到了卫子夫的情绪,皇后半支着身子,随手拿起瓷壶,居然亲自为两个杯子都满上了略带褐色的蜜水,她率先执杯,一瞥卫女,妙目流转间,已经轻轻地呷了一口杯中的饮品,居然不再提起卫子夫的身孕这个话题。
  卫子夫却觉得自己的心跳渐渐地快了,她注视着那精致轻巧的瓷杯,连指尖都在轻颤,然而她也明白,这一刻容不得她装疯卖傻、含糊了事,喝不喝,已经可以证明她的身份立场,是否还和从前一样完全依附于皇后,完全受陈娇的掌控。
  这一次觐见的戏肉,其实也就是这一刻而已,事前事后,也都是铺垫收尾,真正的交锋,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她扬起眉宇,不知不觉间,竟有些楚楚可怜地望了陈娇一眼,而皇后眉眼间隐藏的一丝怀疑与恚怒,也为卫子夫尽收眼底:自己的身孕,毕竟还是出乎皇后意料之外,虽然卫家还是被她握在手心,虽然昭阳殿被她把守得风雨不透,卫子夫就是她手心的一只小鸟。但这个高傲的皇后,毕竟还是因为自己的疏漏,而动了怒意。
  就算这孩子落了地,也不能对陈娇造成多大的损害,但即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威严,她也要毁损掉腹中这已经渐渐成形的血脉。
  卫子夫忽然觉得,虽然皇后眉目宛然沉静,就好像画中的仕女,永不曾有失态一面,但也许私底下,她也依然还是那个颐指气使、心高气傲的陈后阿娇。
  她猛地一咬牙,颤抖着指尖,举起瓷杯,徐徐地饮下了杯中清澈的液体。
  却为那一抹自然的清甜,惊得差点松了手——堕胎药气味浓烈,味道自然也相当苦涩,卫子夫也是享过福的人,她尝得出来,这不过是一杯香甜的蜜水,微微的褐色,只是因为其中掺杂了浓郁的槐花新蜜。
  她不禁又抬起眼去看陈娇。
  陈娇也正注视着她,她微微笑了。
  “肯喝,就好。”她轻声说。“最怕是什么都喝不下,虚不受补,小公主的元气就虚弱了。你爱喝,我送一坛子给你。”
  卫子夫慌忙又直起身子,又要大礼参拜,“奴女谢娘娘恩典!为我留一女傍身。”
  皇后到底还是放了她一马。
  两人却都心知肚明,之所以放她一马,不过是因为陈娇刻意咬沉的小公主三字。
  “药效看来还是不保险。”陈娇又轻声说,“小公主落地后,还是要定期进补为好。”
  她又再伸出白玉一般的足踝,这一次,不过轻轻一挑,两个人还隔着丈许远,卫子夫就已经自动自觉,将脸抬了起来。
  “我很喜欢你。”陈娇说,她眉头微蹙,似乎对自己这偶然的真情流露也有些不自在。“不然,不会留你这样久。子夫,但愿我们姐妹相得,这份情谊,不会因为时势变迁而褪色。”
  她顿了顿,索性也点破了卫子夫未曾出口的潜台词。“毕竟后宫中的美人可并不少,有幸生育龙种的美人,声名恐怕都能传到长门园中去。”
  卫子夫顿时放松下来,她上身起了一阵涟漪,看得出来,是吐出了一口屏了许久许久的凉气。
  不论陈娇是否忽然发了慈悲,讲起了感情,能容许她将长女平安生育出来,而不是执意要处理掉这个胎儿,令两人关系更加微妙,更加恩怨难分,对卫子夫来说,总是个太好的消息。生育了一个女儿之后,怎么说夫人之位都能渐渐坐稳,到时候,不论是作为陈娇设出来的靶子,给那些新上位的美人们斗,还是就陪在陈娇身边同她说几句话,起码,她都还能活下来。
  现在的她,能指望的也就这么多了。
  “按理说。”陈娇又开了口。“你现在是个夫人了,兄弟们没有官职,也不大像话。不过,他们年纪毕竟还小,再过几年再脱籍出来,也方便安排。陛下问起来的时候,卫女你知道该怎么说的吧?”
  刘彻召幸,身边总是有人服侍的,卫子夫虽然消息灵通,却也不明白陛下身边到底谁是一心为刘彻服务,谁又有别样的心思。从前她不明白,现在陈娇收用了长寿殿一批老宫人,她就更不明白了。
  “子夫明白。”她多少有些失落,却也渐渐放下心来:陈娇的要求越苛刻,就越说明她想要重用自己。
  皇后的青睐,对于卫女来说无疑是一柄锋锐的双刃剑,用得好,她可以走得更远。而卫子夫深知,她对于陈娇来说也正是如此,机遇与风险、甜蜜与苦涩几乎融为一体,而这甜苦难辨的滋味,注定贯穿她们的整个宫廷生涯。